康熙望着胤禛,目光中帶着幾分思索,面上卻是半陰半晴,逐字重複道:“舉賢不避親?還公道?”太子仔細揣摩着康熙的心思,斟酌了一番,道:“四弟想的簡單了罷,退一步說,李蟠、姜宸英就算沒有納賄,也是兩個不省事的腐儒。魁首點了自己的同鄉不說,那些個豪商巨賈子弟也紛紛榜上題名,這豈能不招人注目?給了他們公道,便是說朝廷處置錯了,那可是關係到朝廷的顏面!這回他們惹下了多大的事兒,累得皇阿瑪如此煩心,只這一條,你讓他們說,他倆可有不是之處!”
胤礽適才被康熙訓斥了一通,此時不再輕易說那一個‘殺’字。而這番話聽着也確實義正詞嚴,可字句之中,放過了那些出身官宦人家的貢生,卻刻意撿了與姜宸英同鄉的會元和拔貢的商賈子弟說事兒,擺明就是要勾起康熙的疑心,把兩人往死路上推。
胤禛不由得想起,就是月前,索額圖還曾經透過要保李、姜二人的意思,想必這也是太子當初的意思,保住二人便保住了涉及此事的一批大員。可如今,風頭一轉,太子便爲了一己之私,一而再,再而三要置二人於不測而後快。如這般變臉之快,着實令胤禛乍舌。
按着胤禛心中所想,若是不管會試是否真的存在舞弊便照着太子的方略處置兩位副主考,纔是真正給了士子們口實。李、姜二人伏法,這便是把弊案坐實了。現而今無論是那張抄報也好,街頭巷議也罷,不過是些傳言,可一旦其中一部分被證實,人們自然就會認定所有看到聽到的都是事實,如此一來,眼下這一場風波反而會愈演愈烈。繼而那些太子想拉攏的大員們都會被捲進來,哪裡能由得他們脫得了身?清流的唾沫便能淹死他們。似王熙、韓菼之類的正臣,胤禛抵死也不信他們會以權勢爲子弟的功名謀私。可胤禛也不想因此和太子起爭執,太子是極要面子的人,這又是在御前,若讓太子以爲胤禛是故意在康熙面前和自己做對妄圖博取聖心,那發生在二人幼時的齷齪便會重演。
康熙此時還是不置可否,只淡淡問了胤禛一句,道:“太子的話,你聽見了。你可還有什麼要對朕說?”胤禛既已拿定了主意,便道:“太子總比兒臣想的周詳。待過得幾日,皇阿瑪親試貢生,必叫那兩人斷了再想狡辯的由頭。”太子聽胤禛的話音,面上雖有附和自己的一層意思,深想之後卻總是有些彆扭,眉頭不由皺了一下。
就在此時,門口聽得一陣慌亂,就見李德全推開門,告了個罪,匆匆入內跪倒道:“主子容稟,章佳主子似乎,似乎情形不大好。主子可要去瞧瞧?”康熙勃然色變,起身急道:“太醫呢?宣了太醫了麼?十三阿哥可在章佳氏身旁照應?”李德全忙答道:“奉主子的聖命,章佳主子那兒打前年起就沒斷過太醫,此刻有五位太醫在伺候着針藥。十三爺也在,嘴上急得都撩起泡來了。”
胤禛聽得一陣心痛。康熙急步往外走,看胤禛有些怔住了,便吩咐道:“你跟着朕一起來,胤祥自幼和你親近,有你在一旁,他還能好些。”胤禛這才應了,趕了幾步,跟在康熙身後。胤礽倒是有些犯難,按本心說,他不想去摻和這些悲歡離合的事,他覺得晦氣,可眼下他是太子,怎麼都得做些樣子給康熙看,猶豫了片刻,也匆匆尾隨而去。
待衆人隨着康熙的步輦趕到鹹福宮西側章佳氏的處所時,院內已然隱約聽着些悲音。康熙情知不妙,便使人住了輦,擡步便往內走。果然,侍候的小太監已把涼帽上的紅纓除了,瞧着一臉的悲色,幾名當值的太醫見了康熙,滿面愧疚地稟道:“主子娘娘前一刻昇天了。奴才等無能,請皇上治罪。”康熙雖已料知,卻還是禁不住心慟,推開跪地請罪的太醫,直奔入內。胤礽、胤禛相視一眼,默默把冠帶上的瓔珞摘下,這纔跟了進去。
康熙來到屋內,只見胤祥和十三、十五兩位章佳氏所出的格格長跪當地,眼睛瞬也不瞬地只是瞧着安臥在榻上已經溘然而逝的章佳氏,口中不住地叫着額娘。康熙走到近旁,看着胤祥任由淚水在面上縱橫,兩個女兒更是一如淚人一般。三人見了康熙,悲聲更大,支撐着勉強給康熙見了禮。
見此情此景,胤禛不由得也被勾起了往事,念及數年前送別佟皇后那一幕,眼角只覺得陣陣痠痛,強忍着和太子一道跪地免冠給章佳氏叩了三個頭。再瞧向胤祥,只見胤祥的背影不斷髮抖,令胤禛又是一場心酸。
再看看榻上的章佳氏,康熙默然的立了一會兒,纔開口吩咐道:“這麼哭,仔細傷了身子。怕是你們額娘在天上心也不安。來人,先扶兩個格格下去歇息罷。”宮內的嬤嬤應了,兩人一個,攙了格格去到一旁的廂房之中。康熙輕拍了拍胤祥的肩頭,轉身對太子和胤禛道:“你們也陪胤祥先出去疏散一下,讓朕和章佳氏說會兒話。”
太子和胤禛從地上扶起胤祥,胤祥卻一把掙脫了胤禛,轉身便出了屋子。胤禛知胤祥難過,便快步隨了出去。胤祥立在院中,就這麼眼望着天,看也不看旁人。太子悄聲對胤禛道:“小十三看着有些不對,他打小就和你親,你好好勸勸,這樣也不成事啊。”胤禛點點頭,太子便走到一旁,揮手示意衆人都退下,自己也尋了個角落坐了。胤禛走到胤祥身邊,卻是隻字不說,也胤祥一般望着天站着。過了好一會,胤祥纔開口,胸中仿似剜心一般的痛,累得聲音都打着些顫兒,道:“四哥你說過我額娘會好的!四哥爲什麼騙我?”胤禛無語,良久,一把摟過胤祥的肩,定定地看着胤祥,拽着胤祥的拳頭重重打在胸前道:“總之是四哥的錯。十三弟若是能好受些,拳頭只管往四哥身上招呼。”胤祥有些怔住了,片刻之後,才把頭抵在了胤禛肩頭,壓低了聲音啜泣起來。胤禛也想讓胤祥把痛都釋放出來,也不勸,由着他哭了一發。
待胤祥終於收了聲,胤禛才道:“十三弟,四哥不說那些什麼寬心的場面話,你的傷,你的痛,四哥都曾經經歷過。所以四哥明白,這種事,無他,是漢子的,就得硬挺過去。但是四哥撂下一句:往後只要有四哥在,不管遇到什麼,四哥都陪着你。”胤祥看着胤禛清亮而堅毅的眼睛,重重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