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已是時近孟冬,四方草木皆顯了蕭索之意,御帳更被這陰沉天色籠罩下一層肅穆,草甸子上雖無半絲風,可後頭跪着的幾個水晶頂子卻直感脖頸裡滲進一陣透寒,身子也不由得微微瑟縮起來。
康熙的心境一如此刻天色般晦暗:儲君之位攸關國祚綿延,社稷興盛。雖是經深思熟慮過,毋容更改,然真到了這廢立之刻,竟也起了絲猶疑。初念胤衸的早夭,轉及胤礽的惡孽……上蒼呵!你要應示的警象,究竟是什麼?康熙將數月以來的種種事體,盡皆歷歷過於腦海,奈何卻是紛亂無章,不得頭緒。驀地,思緒中忽閃過王鴻緒的密奏:“但恐近來時候不同,有從中窺探至尊動靜者,伏乞主上密密提防,萬無輕露,隨事體驗,自然洞鑑。”是了,若照王鴻緒的說辭,那便是自康熙四十六年起就有此惡行,朕竟才至今日方覺,真真是自作孽!
到此,康熙早已是怒痛交疊,心疲也無力再想,只重重闔了眼瞼。一旁的陳廷敬見了,自是不便貿貿然,遂輕喚了一聲:“皇上……”康熙才略回了神,定下心意,對着衆人不假辭色道:“朕自踐祚,承祧太祖、太宗、世祖弘業,於今已四十八年,兢兢業業,軫恤臣工,惠養百姓,惟以治安天下爲要務。而今觀胤礽,不法祖德、不遵朕訓,惟肆惡虐衆,暴戾淫-亂,歷數其行朕惟覺甚難出口。”康熙廢黜之意馬齊儘管早已知曉,可聞言還是一陣震詫,猛地一擡頭,卻見康熙的眼眶中早已淌下兩行濁淚,不免眼眶亦是一熱,忙稍側了身,暗自平復情緒。
“胤礽狷戾,朕包容已二十餘年,不想竟致其惡愈甚,而今非只刑辱朝廷諸王貝勒、大臣、官員、專擅威權,鳩聚黨與;更有窺伺朕躬,起居動作無不探聽之逆舉。朕思國惟一主,胤礽籍何威權,可將諸王、貝勒、大臣、官員任意凌虐,恣行捶撻?”言及這一節,即已是直斥胤礽的僭越大逆了,下首跪着的胤礽,若說前頭還可,這會卻是再承不住康熙這話的份量,抖索着取下洇透冷汗冠帶,伏在地上,額前一片冰冷。這番動作自入了康熙眼中,康熙只掃了一眼,目光又觸及幾個宗室,繼續道:“如平郡王納爾蘇、貝勒海善、鎮國公普奇俱被其毆打,大臣官員及至兵丁,鮮有不遭其荼毒者。朕深悉此情,只因諸臣工凡有對朕言及其行事者,胤礽便讎視其人,橫加鞭笞,故而朕並未將胤礽之行事一一詢及於你等。”幾人聽了,只重重叩首,只普奇跪的離胤礽最近,前番又剛被胤礽那等作踐,於今這風雲驚變,只是極力伏在地上,瞧着倒像是避着康熙目光似的。
這頭陳廷敬於馬齊一道,雖同是侍立在側靜聽着,可這漢臣的身份,在那些個跪着的親貴面前,實在是些扎眼,如是想着,先頭在帳外候見時候的不安又更甚了幾分,思緒飄轉間,卻又聽康熙道:“朕巡幸陝西、江南、浙江等處,或駐蹕廬舍館驛,或令御舟航於江山,未嘗妄出半步,更未嘗因一事擾民。而胤礽同其屬下人等,卻恣行乖戾無所不至,擾民茲甚,實令朕赧於啓齒。此外,還遣人邀截外藩入貢之使,將所貢馬匹任意攘取,以至蒙古俱不心服……種種惡端不可枚舉。朕以往知之,尚還希冀其能悔過自新,故而隱忍優容至今日。”邀截貢馬之事陳廷敬知之不詳,可南巡隨駕,陳鵬年那件事他與曹寅卻是親歷其中,目光微移間,他見胤禛的眉棱稍稍一蹙。
康熙擺開馬齊欲扶的手,站起身來,陳廷敬對視馬齊一眼,一道順勢跪了下去,只見康熙稍緩了緩氣息,又道:“朕知胤礽賦性奢侈,着其乳母之父凌普爲內務府總管,使其便於取用諸物,孰料凌普更爲貪婪,致包衣下人無不怨恨。朕自胤礽幼時諄諄教導。凡所用物皆系庶民脂膏,應從節儉,而其不遵朕言,窮奢極欲,逞其兇惡。今更滋甚,有將朕諸皇子不遺噍類之勢。十八阿哥患病,衆人皆以朕年事已高,而無不爲朕憂慮,胤礽系其親兄,卻毫無手足友愛之意,因朕加責,其反而狷忿怒於朕躬。”
康熙只一個停頓,再言時,聲調驟然多了幾分疾厲:“更爲可異者,胤礽此後每夜逼近朕御帳裂縫向內窺視,從前索額圖助其潛謀大事,朕悉知前情,後又將索額圖處死,亦爲保全其意。哼,而今胤礽倒欲爲索額圖復仇,私結黨羽,所行惡事實令朕未卜今日被鴆,明日遇害,晝夜戒慎不寧,似此之人豈可付以祖宗弘業?且允礽生而克母,此等之人古稱不孝,朕即位以來諸事節儉,身御敝褥、足用布襪,允礽所用一切遠過於朕,尚猶以爲不足,恣取國帑、干預政事,必致敗壞我國家,戕賊我萬民而後已。若以此不孝不仁之人爲君,其如祖業何?”
話畢,康熙大慟,淚水也漸漸佈滿了尤顯蒼老的面上,在場諸人從未見過康熙如此,默然着無人敢出聲相勸。忽地,康熙緊着一陣胸口抽痛,身子一歪,眼看着就往地上栽倒,馬齊見狀大是驚駭,忙起身衝過去扶了,博果鐸離得最近,顧不得禮數也直衝了康熙面前。胤礽擡頭也是一驚,趕忙膝行兩步,卻被胤褆橫身攔下,怔忡一瞬,只是望着康熙連連叩首。一干子手忙腳亂,待扶穩了康熙就座,馬齊才跪了其身旁,叩首泣道:“主子一人身系家國天下,社稷安危,奴才萬求主子保重龍體啊…”
康熙看着馬齊亦是動情,稍復些平靜,又望向一衆人:“國儲之事關係於天下萬民,甚屬緊要,尚乘朕身體康健,今日便定下此事,太祖太宗、世祖之締造勤勞,與朕治平之天下,斷不可付此人,俟回京後,朕親自昭告天地、宗廟,廢黜皇太子胤礽。胤礽着即圈禁,,胤祥悖逆,着圈禁,二人同交直郡王胤褆嚴加看管,胤礽黨羽六人,索額圖之子格爾芬、阿爾吉善及二格、蘇爾特、哈什太、薩爾邦阿,俱立行正法;杜默臣、阿進泰、蘇赫陳、倪雅漢四人着充發盛京,餘等黨附之人,凡系畏威附合者,皆從寬不究。”康熙目光停在胤禛身上時,又補了一句:“四阿哥胤禛,亦有黨從之嫌,着圈禁待勘。”胤褆聽了聖諭,強自按捺下心中狂喜,朝後一招手,便過來兩個侍衛將早已面如土色的胤礽架了起來,隨後,胤褆朝康熙行了個禮,便跟了一道離去。
康熙似是頹累已極,靠在椅背上,淡淡掃一眼衆人,“朕今日所言胤礽行事,究竟爲虛爲實,或是朕冤了他處,或有朕不察之處,你等自可各自秉公從實陳奏…”
馬齊就跪在康熙身側,想的也是最多,慢說太子的確多行不端,就是這事真冤了他,但衝着今日康熙這番言辭,這個茬兒還有誰敢接,他隨着衆臣一道叩首陳詞言及無異議時,心裡頭琢磨的卻是這位主子的態度,既是斷了四阿哥無過,可又是這麼個處置法兒,若說這是對兒子的保全心意,可未嘗就沒有帝王心術在裡頭,不然,又何至派人去拿十四阿哥?看那位三爺的神色,像是有話要說,皇上過一會還說要三阿哥見駕,難免……。這事兒上,回京還有得計較,而自己擔着這個近臣的身份,又該如何自處?想着想着,身上也覺着起了寒意。三日後,御前侍衛吳什奉旨曉諭隨扈臣工,大致是個脅從不究的意思,馬齊這纔算是通透了那日胤祉的神色內裡。
這時節確實近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