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佑到寧壽宮請安時,正趕上仁憲皇太后用早膳,不敢擾了,便照規矩肅立在正殿前恭候。太皇太后甭逝之後,康熙待嫡母博爾濟吉特氏更爲親睦尊奉,康熙二十八年冬,又以大禮恭奉皇太后遷至此處新宮,二十餘年孺慕之恩更厚。康熙極是篤行孝義,平日裡謹着晨昏定省之儀,逢夏日便奉太后移園,遇着太后微恙,也是衣不解帶地親侍湯藥,就是出巡於外,更是每隔幾日就要親寫摺子問安,對阿哥們恭孝皇祖母一事上,自然只有嚴苛的。除了五阿哥胤祺自幼便由仁憲皇太后教養在側,寵溺非常,旁的阿哥卻是不敢在太后跟前造次,稍有失禮。
胤佑在庭中立了小半個時辰,身上便覺有些發虛,饒是太后這裡比不得乾清宮肅穆壓抑,可適才捱過康熙一通嚴厲訓斥,胤佑依舊是滿心怔忡,不能自安。落在甫一進寧壽門的胤祺眼中,還只當是他病未痊癒,不由緊走了幾步過來,關切道:“怎麼,七弟的腿可是又不自在了?”
“給五哥見安。”胤佑挪過步子,就要打下千去,卻是胤祺扶了,將其上下打量了一遭,埋怨道:“不拘這個禮兒,你這不便利,疼了罷?瞧着臉色兒都不對勁兒,這穿的也恁單薄些,好歹多加一副護膝不是?”經胤祺一說,胤佑才注意到胤祺還外罩了件厚實的青狐褂子,風毛見着是新的,若有所失般地一笑:“那會兒惦着事兒就進宮了,這不,懶怠叫人再回車裡去取。”胤佑說着一頓,“身子骨兒早利索了,皇阿瑪不想叫皇祖母知道,五哥可仔細些,沒得教弟弟又挨皇阿瑪的訓。”
“皇阿瑪只不欲教我們幾個孫輩的煩勞皇祖母操心,你的病皇祖母原也知道的,只是不曉你前些時候病的厲害罷了。”胤祺又看了眼胤佑,有些不解道:“哥子怎麼瞧你心神不定的,出事兒了?”胤佑聞言,臉色多少有些不自然,遲疑一發,沒有答話。
哥倆兒就這麼跟風裡站着,胤祺忽地一句:“呃,那什麼,你打皇阿瑪處過來?”言罷便若有所悟地急看向有些愣神的胤佑,“不是爲着最近兄弟們的事兒罷?”胤佑身子一僵,忙做個噤聲的手勢,好半晌,才低着音將適才的事對胤祺大致說了一遍。
晨間在東暖閣,一時情急,胤佑當即跪了下去:“皇阿瑪息怒,兒子是見皇阿瑪這些日子憂勞傷神,心裡難受的緊,思量不周纔信口胡言。”胤佑心中大駭,更是將成嬪受惠妃所託的事由死死的埋了心底。自家額娘從來心思就淺,又是個訥於言行的人,哪知道當中水深水淺,他原就沒應承這事,不過是想着那邊既敷衍了額娘,這邊再怎麼寬慰皇父的說辭,才一路蹭慢了步子過來。只是沒預料一番兄弟同心的說辭,也能激起康熙這麼大的火氣。
康熙正在氣頭上,半點沒瞧出兒子寬慰的心思,譏誚道:“你就是要保他,也不必拿一樣兒的話模子來套!俟後你等兄弟同心合意,在朕膝下安然度日?這話你不必巴巴的跑來說給朕聽!”
胤佑額頭緊貼着地面,身子一震,只聽“啪”的一聲,是康熙氣極了猛摔在案上的一道摺子,朝前瞧了眼,影影綽綽的好似內務府胤禩的呈文。
那正是胤禩保奏凌普的摺子,康熙積攢了一晚上的怒火沒有遏制,爆發似的傾瀉出來:“大阿哥前頭誹謗太子,更欲將其置之死地,如今自知罪孽才做和好之言,本性類如豺梟一般的人,爾等要與之同心合意麼?爾等兄弟之間假使再出一不肖之人,行不堪事,漸及朕躬,爾等也一力襄助不成?!”
康熙面色雖然冷鬱,沒個波瀾,言辭卻甚爲凌厲:“這一個暴戾無恥,另一個便假朕恩寬宥於下臣,到處妄博虛名,邀買人心,欺君罔上!要照大阿哥說的,好一個彼兄弟同心合意,朕躬巡幸在外,設若挾一不堪太監,指稱皇太后懿旨,或朕密旨肆行殺人,猖狂妄動,爾等阿哥皆其兄弟,豈非毫無顧忌,肆意妄爲?!”
康熙疾步在殿中來回踱了兩下,指着炕桌上的另一封摺子,“現今這便有這個例!張明德是什麼人?一個裝神弄鬼的江湖術士,有多大本事?他敢妄稱天命,挑唆宗室親貴,不就是看準了這些無父無君的東西不安本份?!胤禔、胤禩邀了他來串聯共謀,暗中蓄養刺客,還膽敢收買朕的侍衛,意欲行刺太子,圖謀不軌,愚昧狂妄至極!若非巡幸途中太子被朕廢黜,怕不是本朝也要再來一出玄武門之變?!當真是天教其敗露!此等不忠不孝之人,亦是蒼天棄之,遑敢自詡天命,窺伺儲位?!”
胤佑聽了康熙激憤之下說的這個,真真是倒抽一口涼氣,心中怦怦直跳,惶悚不可名狀。暖閣裡雖溫暖如春,可他跪在地上早已是手腳冰涼,連連叩了幾個頭,一句話也不敢再說。好在康熙知道這個兒子敬謹安分,並不預備怎麼發作他,正巧顧問行來複旨說溫達候見,便打發了他出來。
“皇阿瑪這樣的誅心之言,我縱不是那個意思,可跪在當下哪還敢分說什麼?”胤佑這一通話說的也急,好似要辯白什麼,儘管在人前盡力顯出平靜,但他懊喪的神色裡,還是能教人看出一絲焦灼來。
“你糊塗!單同我說有頂什麼用,在這個哏節兒上,人人唯恐避之不及,你這強出的哪門子頭啊?”胤祺低聲呵斥道,聽了胤佑所述,震訝之餘,說不上是氣惱還是慶幸,無奈也想不出什麼法子教他,直跺了跺腳。
胤祺跟一母同胞的九阿哥胤禟卻不是一類人,平素敦厚少言,在幾個兄長裡頭,也不似那般跋扈深沉的樣子,確是個好相與的,只是要常伴皇祖母駕前,兄弟之間接觸不多,胤佑憂心之下這才說了這許多,不妨得了胤祺關切,內裡也是感激,一拱手低聲道:“這一遭兒是弟弟魯莽,此後小心做人便是,皇阿瑪的教訓也沒有第二遭兒的,弟弟再不敢碰這趟子渾水了。”
經了這一來去,胤祺許是方回過神兒,事情想透亮幾分,不由也生了氣悶,微微紅了臉,“無怪皇阿瑪生氣,大哥不去說他,希思哈革了差使怕就是因了這個,我還說好端端的正紅旗都統,雲騎尉的世爵,怎麼就出身微賤了?不過因着他掌兵!”言及此處,頓時覺得不妥當,便改口怨道:“八弟也忒混帳!這等事都敢……”
正說間,就瞅見太后跟前兒的總管太監魏國柱出來,一溜兒趨步近前,“五爺、七爺”,魏國柱衝二人打了個千,陪笑道:“主子早膳進的香,心氣兒也好,正念叨五爺呢,七爺也過來了,這會子傳爺們進去呢。”胤祺適時地止了聲,一頷首算是回了禮,待魏國柱傳過話兒回去,扯了一下胤佑的袖子,小聲囑咐道:“去見皇祖母,記得換副歡喜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