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胤禎的拜將出徵,京中一切都已塵埃落定,這似乎成爲了一個昭示朝野的訊號,莫非這位大將軍王纔是真正得了聖眷之人?而自康熙四十六年以來的紛紛擾擾,俱都以此做了個了結,再無波瀾。己亥年的上元節甫過,康熙就離宮去了湯泉,這一次,胤禛也奉命同行隨扈,然與往次不同而又耐人尋味的是,今次隨行的皇子只他一人。行在的溫湯暖泉,同林下優遊之境,似乎真有療人心脾的功效,一連數日,胤禛都覺得皇父在病體好轉之下,連帶着心緒也漸趨寬懷快慰,興致上來,或與他作一段詩文唱和,或以庶政相考較點撥。月餘光陰下來,胤禛侍候在側,多少得沐君父雨露之恩,自覺非但所獲甚多,心中也是少有的愜意抒懷,因之感慕不已。
約莫過了旬日,這一日天方矇矇亮,日頭還未出來,山中寒氣尤重,院內院外都凝着一層薄冰。胤禛方起身不到一刻,就見着魏珠匆匆來傳,他不敢耽擱,急忙喚人伺候更衣,一時也不免心懷忐忑,是以披了件禦寒的外袍出門之後,胤禛在路上邊又拉了魏珠問道,“可知皇上爲何事傳召?”這話一出口,自然少不得打賞他些銀子,故胤禛一面說着,一面又打袖籠中取出一錠賞玩用成色上好的銀錁子遞給他。
魏珠滿面笑意地接過,跟着就地一千兒道了謝,他慣是敏於察言觀色之人,知曉皇帝這幾日顯見是對這位四阿哥優眷有加,加之這些時日相處下來,對胤禛多少也熟絡些,本就有心攀附一二,偏着這位王爺像是個油鹽不進的主兒,素日裡又是個不苟言笑的,魏珠既尋不着門路,自然也不敢冒犯。豈料他今兒能這麼‘禮賢下士’,魏珠不由得心花怒放,一面引着胤禛前行,一面欠身賠笑,緊着回道,“奴才但凡能猜着一星半點的由頭,也就告訴四爺您了,可是主子跟前規矩嚴,奴才當真不知道究竟是爲着什麼事兒。”
“哦,無妨,多謝了。”自顧問行年老退了差使之後,御前也就魏珠得用些,打前番得康熙嚴辭敲打過後,他自是在皇帝面前收斂了不少,但仗着身份頤指氣使,背地裡交通外人的事兒也沒少幹。胤禛知他素來同胤禟幾個勾勾連連牽纏不清,自是不滿於這等奴才,不過礙着面子也只得虛與委蛇個一二,今日也不過隨口一問,並不指望能問着什麼真章,是以聽着魏珠所說,胤禛倒也並不在意,當下略一頷首算是應了。
二人就這麼在路上走着,然也不知爲什麼,胤禛忽然莫名地懸起心來,不自覺臉色也帶出些陰影,倒是魏珠少見胤禛對他這般禮遇,覷着胤禛面色,只當他是心有不滿,忙細想了想,獻寶似的又補着道,“今兒主子起的早,精神頭兒高,那會子天還沒全亮呢,就叫奴才命人去預備弓馬,可趕巧在卯時侍衛處急呈了一道摺子進來,主子纔看了一眼就叫奴才來傳您了,餘的情形不知,四爺要麼還是先預備着些回話兒總是好的……?”“嗯。”胤禛下處離寢宮並不遠,說話間已是宮門在望,胤禛本就不欲同他多話,這會單只是回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便徑自入院去了。
胤禛在外報名請過安,得了允旋即挑簾入內,正見着康熙負手立在暖閣中。胤禛打下袖子正對康熙行過禮,也不敢起,叩了首恭敬問道,“皇阿瑪?”“起罷。”康熙淡淡道了句,隨後落在手中的摺子上,又是重重地一聲長嘆,胤禛愣愣地站在當下,又不明皇父之意,滿是一頭霧水。只見康熙在屋中來回踱了幾步,兩手只是不斷開闔着那道摺子,半晌,方纔停下步子,康熙擡頭看着胤禛道,沉沉道,“你回京一趟,去瞧瞧佟國維罷。”
“啊?”這一句聽得胤禛驚疑不定,這話來的突然,他並不及想乃父深意,只一時呆立着,半張了口應不出聲來。康熙見胤禛失儀情態,也並未相責,只是又長長地喟嘆了一聲,邊滿是落寞地坐了炕上,衝胤禛招了招手道,“隆科多來奏,說他阿瑪打過了年就身子不濟,這兩日更是神智昏蒙、水米不進,大夫瞧過也束手無策,恐怕……”
胤禛肅手立在康熙身邊,皇父這寥寥的幾句傷感之詞,卻是令他心內有如翻江倒海一般,望着默然落座的皇父,胤禛眼中滿是複雜,心中也不禁生出無限感傷:佟國維爲他設的那一場驚世之局,徹底成了挑動太子與胤禩兩黨爭伐的引子,歷經十年,盡落了個兩敗俱傷;而皇父縱是天縱英明,操控着朝局的大開大闔,令這場禍患消弭於無形,然天家骨肉相隙,又何嘗不是傷他最深之處。想自己前次與佟國維獨對,還是佟國維對舉薦八阿哥那場事故的一番石破天驚的拆解,俟後既爲着佟國維的告誡,又爲着自身的避嫌之意,除卻年節之時,宗室親貴各家間的隨禮往來,兩處竟是再無過從,思來已近十年了……。
暖閣中約是沉靜了一刻,康熙從思緒中抽回,反見胤禛有些走神,目光掃過來時已是有了幾分相詢之意,胤禛不妨與他深銳的目光對上,心中不免一慌,儘管如此,只因前鑑不遠,深恐皇父仍是試探之意,他還是權衡了一發,纔有些遲疑着回道,“回皇阿瑪,兒臣領扈衛之責,未敢擅離。兒臣想着,過兩日十二弟換班前來,等那時交待了關防再去?再說佟公,佟國維突然抱恙,不若先請太醫去看治一二,未必不能好轉些……”
康熙心中有如明鏡,臂肘不經意掃過擱在案旁的折面時,目光頓時沉了幾分,“隆科多是省得大體的人,若非到了這個地步,也不能代他阿瑪上這道遺折。”末了,康熙一面瞧了瞧胤禛,猜着他心中所慮,又道,“你在想什麼朕知道,朕從不疑你與他們有什麼瓜葛,這回不過是讓你替朕去看看他,你何必多這個心?”
“兒臣豈敢。”康熙雖不很責他,但言中所含的薄責之意,還是唬得胤禛一凜,當即跪了謝罪道,“兒臣只是慮着行在這邊……”“去辦你的差就是。”康熙卻是不願聽,當下擺手止了他的話,接着道,“佟國維不是胤禩,佟氏一門勳戚貴胄,他又在朝勉力治事數十年,以他操守而言,‘忠純誠敬’,不過少了一個‘純’字,也不失爲國之干城。再者,他是你皇額孃的阿瑪,算來還是你的外祖,就便他年老昏聵一時有錯,朕也不是這等不念舊情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