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冬十月的江南,已是有了幾分寒意深深的意味。一頂八人擡銀頂青幔官轎,駐於江寧織造府門前,開道的是四面迴避、肅靜牌,官轎前後設下八面青旗,另還有些杏傘、扇、旗槍等器物儀仗,除卻並沒有標兵府衛,餘者視本省巡撫輿馬規制無異。
織造府三堂內,紫檀硬木長案上,一份拜折以鐘王小楷工整書就,紙面上墨跡猶未未乾透:“江寧織造通政使司通政使,臣曹寅謹奏,恭請聖安。今歲江南浙江盡屬豐年,大田秋收,新米價值六七錢不等,今年豐收則來年無虞,百姓謳歌太平,優遊無事。惟是今年江南文場秀才等甚是不平,皆雲,‘皇上洪恩廣額,原爲振拔孤寒,今中者甚是不公,顯有情弊。’因而揚州秀才擾攘成羣,將左必蕃祠堂盡行拆去,後傳聞是副主考趙晉所爲,始暫停息,督撫俱有參章。目下已拿二人,俱是富商之子,傳聞榜中不通文理者尚多。所有地方情形,並九月分晴雨錄,理合一併奏聞,伏乞睿鑑。”
一身補服精整的曹寅坐在案前,手中擎着自己的印鑑,又將這份呈折從頭到尾再四檢閱了一遍,見並無措辭不詳、干礙疏漏之處,才鈐了小字書寫的姓名上頭。放了奏摺匣中正要上鎖,擡頭便見家人曹銘站了門口,一副進退不定的樣子。“來的正好,”曹寅喚人進來,一面扣了匣盒鎖上,外在封條上寫下日期,一面又問道,“什麼事?”
“老爺,轎子備好了,總督衙門和巡撫衙門都已呈過拜帖,門上請主子的示下……”
“嗯,知道了。”曹寅點點頭,另將封好的奏摺匣交給曹銘,吩咐道,“你今日就動身,務要小心着意不得怠誤。你是老成人,我也就不多叮囑了。”曹銘是曹府中的老人,極穩重仔細,頗得曹寅信用,故每齎送奏摺的差使,大都也由他來辦。“嗻,奴才省得輕重。”曹銘雙手接過奏摺匣子,恭敬應下家主叮嚀,纔要退,一想又道,“今早本月邸報到了,方纔見老爺沉吟,不敢驚擾。”
“哦?拿來我看。”曹寅拿過邸報,擺擺手命人退下。展開僅看了數行,不由大驚,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深蹙着眉頭將其擱了桌上,上頭赫然可見一段康熙的明發上諭,照知各行省三品以上官員:“自古人臣事君,必令民生疾苦具以上聞,勸善懲惡、屏絕私黨,以愛民弭盜,革除惡習、敦厚風俗爲務。前張伯行奏稱務期家給人足,仰報君恩,今未及一年,而遽雲家給人足,毋乃文飾太過乎?聞江浙地方盜賊叢集,鄉紳兵民甚屬不安;又聞今歲錢糧未清,虧欠甚多;又糧船遲誤,米色不堪。昔朕南巡時,米價較前甚賤,且並無災祲,猶慮小民窮苦,屢頒諭旨。今盜賊滋蔓,該撫反稱家給人足者,無非掩飾前言耳,未必於小民實有利益也。嗣後毋得如此虛詞矜譽。凡事必速行完結,敦風厚俗,弭盜安民,催趲糧船,清理錢糧以圖報效。該部其嚴飭之。”
這一份上諭申飭,通篇就只一個意思——辜恩溺職,張伯行一介幹臣能吏,又很得士林清譽,如今康熙拿這庶務未完的由頭來發作,不外就是個敲打他與噶禮互相爭闔的意思。曹寅自知,自己面上雖得京省大臣敬重,可內裡服膺是並不能比那一干股肱儒臣的,在他們心裡,自己只怕就比王鴻緒這樣的,也差了不止一點半點。曹、李、孫三家織造,說白了就是天子耳目,大有佞幸之臣的味道,他固是一身剛正脾性不假,亦有對張伯行暗加讚歎之時,然世間事,焉有耳目背主的道理?
曹寅便就這般滿懷憂慮的到了江蘇巡撫衙門,他幾次得康熙御批奏報兩江情事,總不肯爲趨奉上意,文過飾非地袒護噶禮再很砸張伯行的不是,偏他又是深悉康熙脾性的人,貿然爲張伯行作辯只怕自身也要見罪於上。再來,他深知道,李煦那頭一意要顯個‘忠懇’,又總不聽勸,揣度聖心偏頗的厲害,兀自偏滿倒漢一折一遞地奏上去,就沒有自己,康熙終也要知道兩江實鬧的不象話,到了如此地步,他總不能再裝聾作啞,必是要探清些這位撫臣深淺的。
曹寅到府,在中廳裡候了一時,茶過三味,張伯行才見完屬官從前衙下來,一臉的疲色。手裡擎着一份邸報,像是才接着,張伯行顯然是先得了上諭並吏部諮文,故而見着曹寅各自寒暄禮罷,分賓主落座,將邸報隨意擱在手邊,飲罷一口茶來張口就是:“棟亭啊,我這降一級留任的處分,忒顯着聖恩浩蕩了。”
於督撫疆臣而言,降一級留任並不是多大的處分,尤對老臣信臣,即便真有大過,康熙慣常的處置也不過是輕做拂拭。曹寅聽着張伯行這句多少有些意氣難平的話,心中微有訝然,能爲陳鵬年使出釜底抽薪這一招的,又豈是尋常人物,然曹寅面上只是笑笑,“撫院精心緝治,江蘇百姓衆官俱都看在眼裡,朝廷也是盡悉,焉能以一非概全貌?”
張伯行哂然,他本心就是想說了心裡這些不平與曹寅知道,上達天聽也好,換得兩江衆官知曉他心意也好,都好過一人踽踽獨行,卻不妨曹寅會錯了意,只是打疊起精神再道:“我並不是那等孜孜計較一己得失之人,江南民生富庶不假,然總不免天災人禍,天心眷顧卻惠不及百姓,我等司牧守之職,確當懷愧。皇上斥責於我,真聖明洞鑑也,何能怨懟?”
一個天災人禍不免,令曹寅聞言不由沉吟了一時,方接道,“邸報我也見了,平心而論,盜患並漕糧轉運之事,並非朝夕之功……”張伯行知曉曹寅要說什麼,擡手打斷了道:“棟亭你是知道的,打去歲至今兩年間,江南都雨季不定,旱澇蝗害綿多,漕糧轉運上確是有艱難處,可這固是上天下賜,然我等既食君祿,便當爲君分憂,辦好朝廷交待的差事,方是人臣之道。”見曹寅頷首,張伯行話鋒一轉,似有深意的看着曹寅,“可是朝廷不知道,兩江人禍更甚!我江蘇巡撫衙門下藩司參罷、糧道參罷、臬司革職待勘,就真個如皇上所責的,清理錢糧、催趲糧船、弭盜安民纔是要務,我一個空殼子巡撫,又能怎麼辦,且勉力爲之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