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眼神中盡是落寞之色,鬱郁道:“聖明?朕若是真的聖明又怎麼會有如此的局面?”
陳廷敬一貫報守“主憂臣辱,主辱臣死”的宗旨,聽到康熙如此傷感,不由惶恐,連忙跪地叩首諫道:“臣以爲皇上不宜如此自貶。雖然此番葛爾丹率餘部逃脫,但準噶爾部經烏蘭布通一戰死傷數萬,葛爾丹元氣大傷。臣斷定其再無餘力挑釁朝廷。皇上此次親征,龍威所致,將士用命,即便不是十分全功,也比可謂之大捷!”
康熙自失地一笑,道:“朕不過心緒不寧,便稍稍帶了些頹氣。朕明白你說的道理。朕也尋思,漠北蒙古各部,一向只是遊牧而已,從無定居習氣。其部作戰也是如此,打完就走,搶光則罷。而且部族首領與下屬之間並無絕對的從屬關係,葛爾丹之所以能夠號召聚集數萬準噶爾兵馬,不過依賴於其勝利征討其他蒙古各部,從而豪奪大量的戰利品和奴隸。但是此番大敗,必然會使葛爾丹失去這種號召力。朕料想,即便葛爾丹逃出生天,也必然遭遇依附之人紛紛逃離的狀況。你再擬一旨,要周邊駐紮的奉天將軍蘇努,黑龍江將軍薩布素及蒙古各部,遇有葛爾丹部屬來降,即與草場牛羊待之。但須注意必須分散與其他蒙古各部之間,不可使之再行聯合。”
這回康熙對形勢高屋建瓴的分析使得陳廷敬真心悅服,道:“皇上聖明!”
康熙略略頷首,問道:“此前你說前營糧草見缺?情形到底如何?”
陳廷敬回道:“臣接到裕親王信,稱糧草只夠維繫大軍十日所用。軍糧一事,一直由戶部督辦,皇上今年六月命徐元文兼着戶部尚書的差事,不過既然臣職在御前,所以對軍糧一事也很上心。臣多見戶部文書,稱在出徵之前就已由山東直隸調集可供大軍三月之軍糧,着運前營。照道理,不應這麼快餘糧就告罄。此事臣也是剛剛得知,尚未開始徹查,還請皇上示下。”
康熙心中‘咯噔’一下。徐元文是徐乾學的弟弟,而徐乾學自明珠倒臺以後便轉身投靠了索額圖。索明兩黨一向爭得你死我活,雖然隨着明珠罷官,索黨一時佔了上風,可是索額圖卻時不時地在自己面前給明珠上點眼藥,此次任大阿哥爲副帥,索額圖也私下多有不敬之言。徐元文,徐乾學兄弟倆會不會因爲不想讓大阿哥建功就在軍糧上面做文章?還是,這根本就是出自於索額圖和太子的授意?這次軍糧事件純粹只是意外?還是有人可以爲之?康熙也有些猶豫,但他卻不能拿前營將士的性命冒險去賭。
於是康熙斷然道:“即刻傳旨,令索額圖明珠二人督促軍糧,七日爲限,務必籌措妥當,否則莫怪軍法無情。徐元*職交部議處,徐乾學革職留任。”
陳廷敬聽罷倒吸了一口涼氣,他明白康熙如此處理必是把徐元文劃入了索黨一派之中。他爲徐元文暗暗叫屈。徐元文出身名門,是顧炎武的外甥,和其兄徐乾學,其弟徐秉義一同被稱爲“崑山三徐”。三人先後殿試名列三鼎甲。尤其徐元文是其中翹楚,順治朝的狀元公。而且徐元文爲人正直,清正廉潔,且性格剛直,從不趨避禍福利害,又能恪守官箴,門庭肅然,與其兄之毫無氣節,寡廉鮮恥無半分相似之處。陳廷敬雖然平時與徐元文只是君子之交,卻對其甚有好感。陳廷敬有心爲他開脫,便道:“皇上,徐元文調戶部尚書時日尚淺,且疏運軍糧,牽涉戶部,兵部,山東,直隸各府道縣……。”
還未說完,已被康熙打斷:“子端,此事朕乾綱獨斷,務須再議。若是徐元文無過,部議之時自會還他清白,朕也還沒有定他的罪嘛。”
見康熙堅持,陳廷敬只得怏怏地住了口。康熙於是揮揮手讓他跪安了。
佟國維打馬急趕了半天的路程,就已遠遠看見了太子的車駕。這車駕的陣勢,讓饒是見慣了大場面的佟國公也駭了一跳。本來佟國維以爲太子不過就是輕車簡從,沒想到太子的車駕只比康熙的御駕稍小而已。連同侍衛,隨扈,侍候從人的車馬,足足綿延了小半里地。而且,太子車駕用的是明黃顏色,若不是走近還能看到些杏黃的裝飾穗兒,堪堪的就是照了皇帝的譜兒。佟國維不由暗自冷笑一聲:就太子這點度量,焉能威服四海?坐上了龍庭還不把尾巴翹上天去?漫說皇上現在病勢好轉,就算是龍馭上賓,一朝太子沒有登基,就該恪守臣道。
儘管佟國維心中充滿了鄙夷,面上卻生生擠出些笑容,跟着迎上前來的侍衛參領託合齊和內務府織造處郎中凌普客套了兩句。其中,凌普和太子的淵源最深,是太子的奶公,就是太子乳母的丈夫,原本就是旗下一個下等的包衣,佔了這層關係,不幾年就超遷到了內務府郎中,混了一個三品的頂戴。託合齊就更不是個玩意,出身倒是不錯,隸正黃旗,原是安親王嶽樂府上的一門遠親,藉此謀了個內務府的差事,後來其妹被選進了宮,又封爲定嬪、還誕下了皇十二子允祹,靠着這層關係升了廣善庫司庫。不想這人貪得無厭,任上謀私利被人蔘了,要不是有一層皇親的身分,早就充軍發配了。定嬪又是個老實人,幫不了自己兄弟什麼,這廝尋着機會結交了凌普,就開始捧太子的臭腳。這個當口上太子把他們兩個帶往康熙行營,寓意不言自明,這二人是太子心腹,一旦康熙駕崩,靠着這些個心腹,太子就打算臨朝稱帝了。
大概這兩人最近也被關了不少迷魂湯,以爲太子上位在即,自己也就順理成章地能做臺閣大臣,對佟國維也不過只是拱拱手行了個平禮而已,佟國維也不以爲意,和兩人甚是熱絡,只教二人都認爲局勢已定,連上書房大員,當朝國公都已經開始刻意奉迎,而這,也正是佟國維要的效果。
到了太子的營帳外,太子已經迎了出來,笑盈盈地立在當前。細看下來,長得真是越來越像康熙,面如冠玉,兩道濃眉,鼻樑既直且挺,只是鼻端稍稍有些彎鉤,破了點相。頭戴玄狐冠頂,飾着東珠十三顆,身着杏黃五爪八團龍緞,披領表以黑貂,袖端爲紫貂,華麗異常。
佟國維依着規矩拜倒請安,若是在平時,太子總是不待他行禮,便用手去扶,此刻竟是受之若素。佟國維更是心生憎惡:還不是皇帝,便要立規矩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