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思忖着幾乎一夜未眠,又不敢驚動太子,只得斜倚在椅背上勉強闔了會兒眼。好容易捱到四更將闌,胤禛站起身來,稍稍舒散了一下筋骨,輕手輕腳推開房門,對守候在外的小太監吩咐道:“太子昨兒個醉了,去給太子弄些醒酒湯來。”小太監應了一聲,轉身下去了。
胤禛正欲離開,旁邊就聽得“撲通”一聲,一個人衝着胤禛就叩下頭去:“奴才趙萬才謝過四阿哥救命之恩!日後四阿哥但有吩咐,奴才無有不從。”言罷,重重又叩了兩個頭。胤禛認出此人正是昨晚差點命喪太子之手的蘇拉太監,便笑笑,道:“這是你自己的造化,謝我做什麼?”趙萬才臉上青腫未消,眼神之中卻透出些堅毅,道:“奴才雖是卑賤之人,好歹卻是懂得的。四爺的好,奴才記在心裡!”胤禛心下有些感慨,卻只淡淡道:“這話我記下了,你起來吧。”趙萬才這才起身,從旁邊的托盤之中取過一塊熱手巾,雙手託過,道:“四爺,奴才每過一刻就取一塊手巾燙過,上面還撒了些玫瑰露,看四爺面上有些疲色,擦擦最是解乏。”胤禛接了過來,愜意地在臉上拭了幾把,淡淡的花香,使得精神果然一爽,隨手從懷中摸出一錠銀稞,遞給趙萬才,道:“你很會伺候人,好生看顧着你主子。回頭太子問起,就說我答應了十三弟,過去給額娘請個安。”言罷,便翩翩離去。
到十三阿哥的額娘禧貴妃宮中匆匆問過安,得知她的病情稍稍穩定,便和同時前來請安的胤祥聊了兩句,又去七阿哥處打了個花唿哨,借了一件阿哥的袍服之後,胤禛便向無逸齋趕去。不想,還不到門口,便被李德全攔了下來。李德帶來了康熙的口諭,要胤禛即刻前往乾清宮面君。胤禛自然不敢怠慢,急忙隨着李德全來到了乾清宮的側殿之中。康熙看上去有些心事,眉頭稍皺,打量着胤禛,卻遲遲不言語。胤禛被看得有些心中發怵,道:“兒臣瞧着皇阿瑪面色不如平日,可要兒臣傳太醫一看?”康熙緩緩搖了搖頭,猶豫了一陣,終於還是開口道:“昨日你留在毓慶宮?”
胤禛一陣緊張,稍稍沉吟了一下,便道:“是。太子宴後酒不盡興,恰巧兒臣路過,便讓兒臣一道再喝了幾杯。只是兒臣酒量不佳,沒過兩巡,便睡去了,纔不得不在毓慶宮中歇了一宿。”康熙不置可否,又問道:“太子可有和你說了什麼?”此言一出,胤禛心下更驚,惶恐道:“兒臣不知皇阿瑪此問何意。兒臣和太子,只談詩詞文章,不過才聊了一會兒,兒臣便酒力不支睡去,求皇阿瑪明鑑。”胤禛如此解釋,是因爲明白,即便此時種種跡象表明,康熙對於太子日漸猜疑,但康熙對赫舍裡皇后的心結未去,對待太子,雖有失望,未必真到了絕望的時刻,此時若是告發太子,自己第一個就不容於康熙。想到前夜的種種,尤其是太子酒醉之後的悖逆之詞,胤禛便更覺如臨不測深淵,倘使康熙因此便疑了自己是太子一黨,那自己真是可比六月飛雪了。
深深地注視着胤禛好一會,康熙總算稍稍露出些笑意,道:“你不必多心,朕是昨日見太子情緒不佳,便有些擔心,適才只是隨口一問而已。你今日不必上書房,直接往裕王府辦差便可。”
胤禛恭敬地應了一聲,便辭了出去,可脊背之上,早已是冷汗迭流。出了宮門,便見自家府上的太監秦順守在外面。秦順自小就隨侍胤禛,分府另居之時,又被內務府分發到了四阿哥府邸繼續當差。秦順伺候胤禛久了,最知道這位阿哥的脾性,平生容不得一點邋遢樣。昨日見胤禛一夜未歸,知道必是皇上或是其他阿哥有事耽誤了,因此天還未亮,就把胤禛的穿戴,杏黃暖轎一應齊全活預備妥當,率府中人等候在了宮門口,此刻見了胤禛,連忙和其他幾個太監,長隨張羅着幫胤禛漱口,整理髮辮。胤禛坐在暖轎之中,把康熙賜下的卷軸放在一旁的邊機子上,隨後換上了寶藍色哆羅麻天馬箭袖長袍,套上一件駝絨巴圖魯背心,換了一頂六合一統帽,吩咐了一聲:“去裕親王府。”便慵懶地靠在轎廂之內,袖中籠着手爐,舒舒服服地打了一個迷瞪兒。
過了大半晌,秦順輕輕叩了叩轎門,喚道:“爺,到了。”
胤禛“唔”應了一聲,自懷中拿出一塊懷錶,時間已近晌午了。移步出轎,便見裕王府的管家慶成自府中迎了出來,請過安後,笑吟吟道:“四爺,王爺這些天從一早開始就一直在菜園子裡搗飭,說是現在鬆土,開春了還要多種點瓜果。哪個人去勸,都吃一鼻子灰,要不,您受累移步?”
胤禛一聽,嘖嘖讚道:“才幾個月沒見,皇伯父愈加瀟灑了,怎麼,現在要仿五柳先生採菊東籬下?”
慶成賠笑道:“這個奴才就不知道了,總之,四爺面子大,幫着奴才們勸勸王爺纔好,王爺年紀也大了,萬一在園子裡跌了撞了,奴才就是有一百個腦袋也吃罪不起。”
胤禛作勢要踹慶成,笑道:“你個大膽的奴才,把你四爺看成給你當差的不成?”
慶成一面躲着,一面嬉笑道:“四爺甭怪奴才,我家福晉還指着四爺說項呢。還好今天四爺就來了,若是再不來,只怕福晉自己就去請四爺的大駕了。”
胤禛和裕王府上上下下本就是最熟稔不過,打打鬧鬧慣了,便哈哈一樂,道:“你倒是猜得準,爺今天還真的帶了好東西,沒準王爺一瞧這個,就再不當田舍翁了。”
這一番話,喜得慶成滿臉生花,忙不迭地引着胤禛來到了裕親王府的目耕園所在,園門口處還有一圍籬芭,還有一處新起的牌樓,上面端的就是裕親王親書的匾額:蘆香。走入其內一看,雖是寒風凜冽,福全卻一身短打扮,辮子繞於頸間,正蹲在地上,拿着個小耙子鬆土鬆得正起勁,頭頂上都騰起了一股熱氣。胤禛悄然走了過去,對着福全的背影,朗聲道:“裕王好悠閒啊!”福全被突然的聲音嚇了一跳,轉身看來,不由笑罵道:“你這沒規矩的小子,居然偷襲於我?”
胤禛連忙請下安去,笑道:“胤禛哪敢,倒是二伯寄情田園,真真羨煞我也。”
福全呵呵一樂,道:“到了這把年紀,纔算是活明白了。管他世間紛擾,我且自得其樂!不過,現在才發現,原來伺弄瓜果蔬菜竟也不輕鬆。”
胤禛微笑着迴應道:“伯父說的是。不過,只怕伯父清閒的日子不剩幾天了。胤禛此來,帶來了皇阿瑪賜於伯父的卷軸和問候。此地雖好,說話卻有些不便,伯父還請更衣淨手,再覽聖賜,可好?”
福全不以爲意,道:“我還當你有心,有好物件孝敬我,不想還是吝嗇如故,此時前來,還不得討我一頓飯去?”
胤禛一面扯着福全往外走,一面道:“知我者,伯父也。胤禛剛建府不久,銀子早就花得七七八八,此時不吃伯父的大戶還吃誰去?”
叔侄二人對視發出一陣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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