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一驚,皆去看宇文泰時,就見黑獺把兩手往腰間一叉,朝着侯莫陳崇似笑非笑:“阿崇,我且問你,以天柱的性子,一俟收到阿斗泥的彈劾書,是會派員前來潼關催促大都督西進呢?還是。。。會怎樣?”
侯莫陳崇想了想,沉吟道:“以天柱的性子。。。多半寧肯臨陣換帥,也不願順了大都督的意。。。”
宇文泰嘿然點頭:“然也!所以我說這彈劾書,可千萬不能送了去晉陽。”
侯莫陳崇一撇頭:“做甚不行?換帥就換帥,總好過現下這般不死不活罷?”
宇文泰不接侯莫陳崇的話,反去問賀拔嶽:“阿斗泥,你可莫要忘了‘魚遊大海,鷹翔天空'!換了爾朱家其他人來,譬如爾朱兆這廝,我兄弟幾個日後還能自在麼?”
賀拔嶽悚然一驚,連連擺手:“黑獺提醒的是,不可換帥,萬萬不可。”
衆兄弟之間沒甚好隱瞞的,大傢伙早是商量過立足關中之事,此刻得宇文泰提醒,恰如當頭棒喝,立明其間輕重。
宇文泰接着道:“所以咱們這位大都督,不但不能彈劾了他,我兄弟幾個還要力保他。雖是他不自量力,非要與天柱鬥氣,我等卻不能袖手不管,任由了他去。阿斗泥今兒個去軍衙,也不用多說別的,只問大都督一句,天柱若知潼關今日情勢,則如何?”
“我省得。”賀拔嶽呵呵一笑:“你幾個且在此等我好消息。今日若事不能成,大不了咱兩千武川兄弟自行西進。”
。。。。。。
賀拔嶽故意擺出一張怒臉,徑入軍衙,衛士見狀皆不敢阻攔,遂得直入爾朱天光休憩的閣中。
爾朱天光躺在榻上,見賀拔嶽氣鼓鼓而來,也猜到阿斗泥要做甚,趕忙翻個身,背了臉咳嗽兩聲,只待裝個不適模樣,先打發了賀拔嶽回去。
賀拔嶽暗暗冷笑,懶得裝模作樣,開口就是一聲斷喝:“大都督!我受人之託,前來問問你,設若天柱曉得我西征大軍逡巡潼關不前,更三番五次罔顧長安方面的告急求援,會作如何想?”
此言既出,爾朱天光情知再裝傻也是白搭,當下一躍跳下牀榻,直面賀拔嶽,語氣大是不快:“受人之託?阿斗泥你倒是與我講講清楚,到底受何人之託?”
賀拔嶽瞪大雙眼,慷慨激昂:“受我西征軍五千袍澤之託,受關中黎民百姓之託!”
“你。。。”爾朱天光爲之氣結,偏偏又懟不回去,一時面紅耳赤,張開嘴,只說得幾個字出來:“你你你。。。你又何必辱我。。。”
賀拔嶽輕嘆一聲,語氣平緩下來:“大都督,你長我幾歲,阿斗泥心中,一向視你爲阿幹,你是知道的。此番西征,本欲幫襯着阿幹踏平三秦,誇功長安,更還關中百姓太平,也算一逞平生所願,誰料卻落得今日這般進退兩難之局,阿斗泥我。。。我實在心有不甘吶。”
賀拔嶽說得情真意切,爾朱天光看在眼裡,幾次欲言又止,到最後終於一跺腳,開口道:“阿斗泥,我爾朱天光待你如何,你心裡明白,那是當真兄弟來的。既是兄弟,我也不與你來甚麼虛的。方纔你問我天柱作如何想?我卻要問你,此番西征,天柱他這一番佈置,可算妥當?”
“不妥!”賀拔嶽答得斬釘截鐵。
爾朱天光聞言一喜,正待再開口時,卻聽賀拔嶽又道:“可大都督莫要忘了,天柱再是不妥,他還是天柱!”
“你。。。”
“大都督若以爲天柱得知潼關情勢,竟會心生後悔,抑或增兵加援,哼!大都督那是大錯特錯了。”
“我。。。”
“天柱是什麼脾性,大都督當比我更加了解。”賀拔嶽湊上一步:“大都督杳非糊塗之人,所謂當局者迷,賀拔嶽言盡於此!”
爾朱天光怔立當場,額頭隱見汗滴---賀拔嶽所言句句如鍾,撞在他的心上,轟轟大響。饒是如此,爾朱天光尚覺不爽,忍不住嘟囔道:“其實此次西征,天柱本已應了我糧草戰馬,只恨吐萬兒這混賊跑去搬弄是非,天柱受他矇蔽,才致今日之局。我並非責怪天柱的不是,只是不滿吐萬兒那混賊罷了。”
確有其事---爾朱榮雖只給了爾朱天光寥寥幾千兵,但一開始還是打算給足糧草、配足戰馬的。結果爾朱兆跑去爾朱榮跟前,也不知使了什麼說詞,到最後爾朱榮不但只撥給爾朱天光十天不到的乾糧,戰馬也就區區三百,還盡是軍中行將淘汰的老弱。反倒是兩千武川軍,自當初往投秀容川起,從來都是自成一系,因此人人都有馬騎。
這也難怪---爾朱兆深得爾朱榮寵愛,僅以戰功而言,族中也不作第二人想,故此他早是把自己當作了爾朱榮的繼承人。叔伯輩們固然不放在爾朱兆眼裡,平輩裡頭,其他人也都不足爲慮,唯忌憚爾朱天光一個。先前擠在小小秀容川時,尚能同舟共濟,如今爾朱氏已然權傾天下,爾朱兆豈能無動於衷?有事沒事,總要排擠爾朱天光。
兩個侄兒雖俱爲爾朱榮所重,終究親疏有別。爾朱兆是爾朱榮的嫡親侄兒,從小當自家孩兒養着;爾朱天光的支系卻遠得太多,幾乎就快出了五服。此外,爾朱兆悍勇無匹,素爲爾朱榮所喜,自北而南,從西到東,每戰必帶之身邊,這麼一來,說上話的機會也比爾朱天光多了太多。
總而言之,二人相爭,爾朱天光妥妥落在下風。
賀拔嶽暗暗好笑:爾朱兆再是搬弄口舌,出兵這等大事還不是天柱一言而定?天光你明明是怨恨天柱偏心,被我說得兩句,卻又不敢再言了,還推在爾朱兆的頭上,忒也可笑。。。
看破不點破,賀拔嶽連連點頭,一臉“義憤填膺”:“吐萬兒貪暴弄權,實在可惡!”心裡卻在想:眼見得天光已然服軟,那便順着他些罷,免得他惱羞成怒,反而不美。
果然爾朱天光嘆了口氣,說道:“其實。。。我也想早日還關中百姓一個朗朗乾坤。。。”
賀拔嶽一喜,孰料爾朱天光的口風陡然一變:“奈何兵少將寡,戰馬也不足。。。就怕敵情不明,倉促西進,反遭了敗績呵。”
賀拔嶽皺眉道:“話雖如此,待在這潼關也不是個辦法。缺吃少穿已是個難題,天候越來越冷,萬一雪起,那時再想西進,不可得也。爲今之計,只有搏上一搏,一口氣從潼關跑了去長安。我聽說長安城裡守兵雖然不衆,貯備卻豐,凡軍械、戰馬、糧草、甲帛,皆夠用上經年。這也是万俟醜奴幾次三番進兵長安,卻總是鎩羽而歸的原因所在。”
爾朱天光依舊搖頭,說道:“阿斗泥你看,自潼關而西,地勢一路漸高,實不利行軍。若我西征軍人皆一騎,那倒是不妨一試,徑奔長安。可你也看到了,軍中戰馬緊缺,步卒過半,行速緩慢。就怕一出潼關,便遭了叛軍埋伏,那可就大事去矣。”
賀拔嶽嘿嘿冷笑:“万俟醜奴僭越大號,實跳樑小醜耳。他壓根就過不了長安地界,如何又能跑到長安東邊來設伏?大都督多慮了。”
爾朱天光卻道:“阿斗泥此言差矣。關中賊亂經年,可不光是万俟醜奴一家。旁的不論,我聽說赤水(今陝西省渭南市華州區北)蜀獠作亂,已然截斷了西去長安的通途。我軍要想通過,恐非易事。”
“赤水蜀獠?”賀拔嶽聞言,哈哈笑了起來:“蠻獠小夷,何足道哉?我大軍一到,也不用真打,只派一使者單騎前往,定必傳檄而定。”
爾朱天光沉吟良久,只是不決,還不住喃喃:“蜀獠久居此地,剽悍猛捷,不可輕敵,不可輕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