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穆青衣來照拂殿下?”阿善一愣,隨即也明白過來她的意思,伸手將荷花掰了一片花瓣放到西平公主手心,免得西平公主幾次試圖探身去抓荷花,卻因骨頭都還軟着起不得身急得哭起來,沉吟道,“這倒是個沒法說嘴的做法……只是,姜順華死的究竟蹊蹺,雖然生前穆青衣是她心腹,可也未必能信啊!”
牧碧微皺眉道:“承光殿的事情咱們也不知道,只是我想姜順華先前擢了穆氏,想來是相信她的,何況這回姜順華去世,雖然陛下心裡也有數,但穆氏等人乃姜順華近侍,到底要處置的,笑人、宜人幾個,雖然是沒品級的宮女,但順華近侍,又豈能與尋常宮人相比?就算陛下不使她們入永巷,又怎麼比得上伺候公主得臉?”
“可姜順華乃大家子奴婢出身,當初進宮也不爲太后所喜,是沒有什麼陪嫁使女的。”阿善提醒道,“而且也不像孫貴嬪……哦,是右昭儀她們那樣,宮女出身,對宮闈早已熟悉,好歹也有幾個知根知底的人,那穆氏也好,笑人、宜人幾個,哪個不是在姜順華之前進的宮?這一回陛下處死了蕭青衣和莫作司,祈年殿的事情不去說,但承光殿這邊也未必是蕭青衣一個人下的手!”
牧碧微蹙起眉:“你這麼一說,我倒有些懊悔方纔使挽袂去通融雷墨了。”
她沉吟了片刻道:“或者我現在再叫挽袂跑一趟,也許雷墨還不及提起?”
“這樣卻不好了。”阿善搖頭,提醒道,“女郎得以撫養西平公主,最緊要的就是姜順華難產而亡,雖然當時女郎還沒進入產房姜順華就沒了氣兒,可回過頭來替當時在產房裡、也是順華近侍的穆氏求情其實很不妥當,畢竟姜順華身死,明裡暗裡得到最大好處的還是女郎,公主殿下若是長大,總會知道自己不是女郎親生骨肉的,屆時若有那起子小人挑唆,把姜順華被害的事情推到女郎身上來,道穆氏根本就是被女郎買通的,這不是親生的究竟隔着一層呢!”
牧碧微臉色頓時一變:“不錯,此事的確是我鹵莽了!”
“所以女郎既然開口爲穆氏求了這個情,就不能反覆了,畢竟現在還能咬定是念着穆氏一直伺候姜順華,所以要了她來伺候姜順華所出的公主,但女郎先託了人求情,接着又反悔,傳了出去,恐怕就要落下打算滅口的話柄了。”阿善沉聲道。
七月中宮裡兩位高位妃子的雙雙早產,牧碧微固然從中得益最大,卻也承擔着同樣的風險,西平公主現在還小,養着養着還不定養出個什麼樣子來呢,而且姜順華本身就死的很含糊,高太后是一定有去母留子的打算的,何氏雖然當日在穆青衣跟前含糊其辭,可她的話到底不能做準,未必沒有插一手,再加上聶元生對此事的笑而不談,牧碧微覺得他也可能有所出手……
問題是姜順華這條命究竟落在了誰手裡,恐怕只有動手的人和姜順華自己知道了,畢竟何氏雖然進了產房,穆氏也許爲了何氏的威脅不敢說,但蕭青衣當時也在產房裡的,那時候牧碧微匆匆趕到承光殿前就聽到何氏已經進了產房的消息,當時就想着姜氏完了。
可這會靜下心來想一想,蕭青衣未必那麼孱弱,她背後有太后撐腰,若何氏在產房裡做手腳被她注意到了……當時姬深在前殿等着不假,可太后也在趕過來了,蕭青衣爲什麼不指出來?
在這種情況下,西平公主長大之後,若是懷疑起自己生母的死因,牧碧微還真拿不出什麼證據來證明自己的清白——畢竟聖旨說的她和姜順華相交已久、姜順華臨終託付,那番冠冕堂皇之辭瞞不過六宮風風語語,何況小孩子長到個四五歲也就能記事了,牧碧微如今雖然晉了宣徽,可也不可能把這六宮上下的嘴都管住,就是左昭儀也沒這本事。
牧碧微想了片刻,目光落在西平身上,卻只哼了一聲:“算啦,人生於世,哪可能樣樣算到?我總不會虧待了她就是,她長大之後縱然懷疑什麼,至多疏遠些,到底不過一個公主,就算是皇子,姜順華已去,我這養母也是母,她又能忤逆我到什麼地步?”
她抿了抿嘴,淡淡道,“何況我未必沒有自己的親生子啊!”
“這話倒是個理兒。”阿善先前覺得穆氏可疑,這會聽牧碧微說開了也覺得自己太過謹慎,別說牧碧微沒動手,就是她動了手,西平公主將來又知道了,沒有如山鐵證,孝之一字就能夠叫西平公主不敢怠慢牧碧微,又不是人人似姬深,高祖皇帝親自保了他的儲君之位,還趕上先帝睿宗在位不久就身體迅速垮下來,而高太后背後的高家雖然強勢,也還沒強到能夠威脅皇室的地步——何況姜順華的出身到現在在宮裡都是諱莫如深,說起來姬深把西平公主交給牧碧微撫養,除了爲牧碧微晉位,未嘗沒有因姜氏故去所以給西平謀取個好前程的考慮,畢竟牧齊是姬深打算親政之後重用的人,公主不能繼承帝位,可好看點的外家總比沒有好。
“今兒晚上陛下要賜宴慶麟殿,阿善說我穿什麼好?”牧碧微見說過了西平公主之事,便又說到中秋夜宴。
阿善想了一想,道:“這是女郎得晉宮妃之後頭一次露臉,只是並非大典,只是夜宴,如今天氣又還熱着,不如就穿那件鬆綠底掐金絲繡桂枝沾霜的訶子裙,外穿新制的姜色纏枝牡丹對襟轂衫,夜間風涼,宴中殿上也難免會放許多冰,着挽袂帶上那條藕色百花帔,若是冷了便披起來。”
牧碧微仔細思索片刻,點了點頭。
………………………………………………………………………………………………………………………………………………………………………………
慶麟殿是前魏時候專門舉行國宴、招待外使之處,爲了彰顯當時大魏的強盛,建造的格外巍峨雄麗,殿外白玉鋪地、水晶爲欄,殿中金漆描柱,沉香爲榻,正上九級丹墀上,每級嵌以五種不同的珠寶,意喻九五至尊。
丹墀上鏤金寶座輝煌燦爛,座旁一對宮燈碧色盈盈,初望還當是宮中常見的碧紗燈,仔細看去才發現竟是兩塊西瓜大小的剔透碧玉被掏空打薄,做成了燈罩,罩中光源穩定——卻是兩顆嬰孩拳頭大小的夜明珠!
姬深不喜處理朝政,卻喜玩樂,所以他雖然不愛上朝,但逢着年節卻常有賜宴,尤其今年七月裡宮中爲着兩位妃子的生產很是暗流洶涌過一陣,因此這一回的中秋特意詔令鄴都中五品以上官吏都來參加——也是爲着借節日的喜氣衝一衝前一個月裡的那些事。
前魏風氣開放,本朝深受魏風影響,這樣的場合,后妃們的席位與大臣的席位之間也不過拿了幾張屏風意思意思的隔了下,而離姬深附近的几席后妃之位,甚至就那麼被殿下臣子之位看在眼裡。
何氏就在這些席位之一,她今日穿着絳色繡纏枝桃花的對襟寬袖縐紗外衫,內束鵝黃夾銀絲齊胸襦裙,梳着倭墮髻,粉腮玉面,眼波盈盈,偏生坐姿端莊,絲毫沒有私下與姬深相處的媚意,反而顯得端正大氣,若是不知道她底細,只會以爲是世家嚴格教導出來的女子。
只是何氏的位置卻還不是今日宴上離姬深最近的……
她藉着小酌低下頭看了眼面前案上銅爵反映——姬深左右,各陪着一個錦衣華服的女子,左側有傾城之貌,右側雖然容貌略遜,卻勝在了那猶如花開枝頭似墜非墜的楚楚動人——右昭儀孫氏,與新晉的下嬪之首宣徽牧氏,這樣的安排,將後宮真正的位序毫不掩飾的彰顯於人前!
孫氏雖然纔出了月子不久,但今晚卻不見氣色萎靡,她的裝束非常隆重,竟是一身絳色翟衣,頭上梳着極爲繁複的四環望仙髻,珠翠琳琅,但因她絕世容顏,絲毫不顯庸俗,反而將雍容華貴四個字發揮得淋漓盡致。
雖然如今還不是皇后,可陪在姬深最近處,又佔據着更尊貴的左位,孫氏看向殿下、衆妃,乃至於羣臣的目光,卻帶着毫不掩飾的俯瞰之意!
相比之下,後宮至今名義上位份最高的左昭儀曲氏沉默的坐在距離姬深不是最遠,但也絕對說不上近的地方,神色淡漠的喝着一盞桂漿,眼神飄渺……
“臣等請陛下飲盡此樽,祝我大梁福祚綿長!”左右丞相照例帶頭勸進聲中,聶元生微笑着與身邊人同樣出聲請祝,目含得意,又似警惕。
這是太寧五年的八月,慶麟殿中喧聲嚷嚷,歌舞昇平。
殿外中天一輪明月,皎皎霜白,披銀滿地。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