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支香的光景,牧碧微都未曾聽見卓衡叫人,正心神散漫間,卻聽一人格格笑道:“咦,這小宮女好生沒規矩,誰許你隨意坐在了這兒啦?”
她猛然回過頭去,卻見一個雲鬢花顏的女子正從暖閣裡出來,青絲累累之上釵環叮噹,身穿錦繡銀硃對襟上衫,內裡是淺一色的酡顏交領襦衣,腰間束了五彩絲絛,下系藤黃留仙裙,一塊鴛鴦戲水羊脂玉佩壓住了裙角使之不被穿堂風吹起,她鬢角衣襟明顯是新整理過的,面上潮紅兀自未曾褪盡,身後跟了兩名小宮女,都是面色酡紅,手裡捧了一件青色皮毛的裘衣,再遠一點,卻是卓衡在探頭探腦,見牧碧微回頭,面色尷尬的使了個眼色。
“謝世婦?”牧碧微想起方纔卓衡所言,欠身行了一禮,淡淡道,“奴婢牧氏,恭爲冀闕青衣,見過世婦。”
世婦是嬪位,不可稱娘娘,這謝氏聽了她自報姓氏身份,眼中閃過一絲瞭然,似笑非笑的望着她道:“原來不是小宮女,而是一位青衣,怎麼青衣會坐在了這兒?莫不是等着伺候陛下與我麼?只是我習慣了自己身邊人伺候,倒叫青衣平白等了這一場。”說到這裡,以袖遮口,復脆聲笑了起來,面上不乏嘲諷之色。
她身後的兩個小宮女,不過與牧碧微差不多年紀,也都是白淨清秀,這會望着牧碧微,目光譏誚。
“謝世婦過來帶着伺候的人手自是正理,奴婢雖然才進宮,但也知道宮中的規矩!別說世婦帶了人來伺候,就是沒帶人,奴婢又怎麼好接手?”牧碧微心頭正煩悶,聽着謝氏似有挑釁之意,當下想也不想便道,“奴婢雖只是末品女官,然非九嬪近身侍者之首也無以就青衣之位,連妃一位如何容華等都不可得,又何況世婦只是尋常的嬪位罷了?若世婦沒帶着人就過來,怕也只能自己收拾了,若不然奴婢幫了把手害世婦被叱責反是害了世婦吧?”
謝氏在這兒見到牧碧微,如何不知自己的到來恰是橫插了一腳?她是唐氏的宮裡人,就算與牧碧微無冤無仇,也不介意趁了這個機會踩一腳牧氏以向唐隆徽賣個好,故意提起自己不必牧碧微伺候,無非是譏誚牧碧微不過是個宮奴罷了。
不想牧碧微竟是明說了瞧不起她!
謝氏不防對手說話如此刻薄,竟呆了一呆纔會過意來,白膩的肌膚上頓時瀰漫起了一層緋紅,氣怒道:“你……你……好利的一張嘴!”
“世婦這話說的奴婢可不明白了。”牧碧微不冷不熱道,“莫非世婦一定要奴婢伺候你嗎?若無太后與陛下特許,逾越可是一罪!”
見她們就要吵了起來,後頭卓衡趕緊過來道:“牧青衣,陛下召你進去呢!”
牧碧微聞說是姬深召見,這才施施然穿過了謝氏身旁,不望挑釁的瞥了她一眼,這才進了暖閣裡去了。
東暖閣裡因兼起居,地方卻比西暖閣要大了許多,不過格局倒差別不大,進了閣中,迎面先是一張山海滿春的繡屏遮蔽了外頭窺探的視線,屏風落在了象牙嵌寶底座上,上頭所嵌之寶琳琅滿目,頗多珍奇,望去越發的錦繡爛漫,繡屏緣用沉香木,一進門就嗅到了陣陣異香。
過了屏風,兩邊錦帳高卷,一張絳紅織錦描金毯鋪滿了整個外間,落腳處軟綿綿的彷彿踩在了春深時候葳蕤的草叢裡,行走起來除了環佩聲外竟是毫無聲息,免得驚擾。
外間的上首再設一立屏,卻是一幅前朝名家的夜宴圖真跡,放在了琉璃之間。琉璃立屏之側是幾盆逆時盛開的鮮花,因閣中燒着地龍,暖融融的開得也頗爲精神,不遠處另有幾件珍玩之物。
立屏之下設了一主四客五席,俱是華美而不失大氣,若有如聶元生那等親近之人,姬深卻是不用西暖閣而就在此處召見的。
隔着一道水精簾,便是安置之處,牧碧微見外間無人,便放輕了腳步,挑起水精簾進了裡頭,這就寢之處反而空曠起來——不過是一張鏤刻着仙鶴、壽芝、葡萄、菖蒲、鹿並象等吉祥圖案的烏木高榻,四周所垂的華帳錦幕如今皆捲了一半,榻邊不遠處是一張翹頭案,上置筆墨等物,靠窗的地方卻設一銅鏡並梳洗處,此外便無多餘之物。
牧碧微四面一望,卻見姬深尚未起身,正懶洋洋的躺在了榻上,錦被半褪,露了大半個胸膛在外,聽見水精簾響,便轉頭看了過來,笑着問:“牧卿可將事情說與你聽了?”
牧碧微忙紅了眼謝恩,姬深叫她走到榻邊,伸手攬她上榻,不以爲然道:“牧卿心思太重了些,朕既然已赦了他之罪,如何還要耿耿於懷?西北有倪珍在,若是破了柔然豈不是一樣?”
聽他這麼一說,牧碧微心頭大驚,姬深本就是個不喜別人逆了他意思的性.子,這一點顧長福提醒過,方纔在祈年殿裡自己也利用過,雪藍關丟失,牧齊身爲守將,只被處了百金的懲罰,還得了清都尹之位,實在是姬深一力偏袒的緣故。
牧齊如今卻堅持要回西北——寧願被降職也要回去,這對姬深來說未免有點敬酒不吃吃罰酒!而且姬深還提到了倪珍,莫非他甚至疑心到了牧齊堅持要回西北,是爲了奪權?
倪珍本就是牧齊的下屬,其祖出身行伍,乃是高祖征伐天下時的一名偏將,受其祖蔭封入了軍中,因並非名門望族,在這個講究門第的世道上也拿不到什麼肥差,在西北苦熬多年,這還是因爲他一直以來的上司牧齊恪守着牧氏祖訓,始終親身駐關,以鼓舞士氣。
若不然按着牧齊前任的做法,駐紮雪藍關的就該是倪珍了。
這一回牧齊因失關之罪被飛鶴衛拿回鄴都,雖然雪藍關丟失乃是牧齊這個主將首罪,但因他親駐關中,因此西北高層除了援救有功的倪珍一系外幾乎人人受到了牽累,牧齊被問罪,倪珍便被提拔——不過牧齊在雪藍關駐守也有十幾年光景了,談不上一手遮天,說一句根深蒂固一點不過分。
何況前魏時候,牧氏四代守三關,扼雲、蒼莽、雪藍附近州縣,皆是牧氏根基所在,牧齊當年自請赴邊時不過及冠,守邊多年就丟了一回,與先祖在西北的聲望不無關係。
牧碧微心裡念頭轉了又轉,以她對牧齊的瞭解,牧齊不是戀慕權勢之人,西北苦寒,倪珍新立了功勞,他又是牧齊的舊部,結果老上司才犯了錯被拘回鄴都,沒幾個月就趕了回去……這事情叫其他舊部見到了也覺得不妥。這個道理她一個閨閣里長大的女郎都能想到,牧齊沒有理由不知道。
再者牧家人丁這樣單薄,縱然奪了西北軍權又能怎麼樣?
牧齊這一回又沒把牧碧川帶上,縱然謀逆,也斷然沒有把子嗣皆都在鄴都全然不管的道理!
何況姬深除了之前爲了何氏的緣故有殺牧齊之心,但因牧碧微的入宮已經轉了心意,以牧齊爲人,還不至於爲了君上先前的作爲就立刻動了謀反之念。
牧碧微心念電轉,心道如今最緊要的還是打消姬深對牧齊的懷疑,至於牧齊急着趕往西北的緣故,不妨徐徐圖之……
她忙輕輕一搖姬深的手臂,眼中迅速含了淚道:“阿爹哪裡是耿耿於懷呢?實在是雪藍關之失叫阿爹無顏對先祖——陛下請想一想,奴婢的父家在前魏時候就守着西北三關以防範柔然的,先前柔然趁虛而入,使奴婢父家除了祖父因病停滯鄴都躲過一劫外,扼雲關與蒼莽關都淪喪異族之手,奴婢雖然沒見過祖父,卻也聽祖母提過,祖父平生最大憾事就是不能爲先祖們報仇——所謂四代守三關,牧家祖上唯一的使命就是爲中原守住了三關的門戶,祖父去後,祖母常以此言教導阿爹,不曾想,這一回連雪藍關都失而復得了一回……阿爹方纔對奴婢說,他留在鄴都,又身爲清都尹,目睹京畿之繁華,每思陛下之隆恩,實在愧疚難言……”
說到這裡,牧碧微見姬深面色有所緩和,心裡也漸漸鬆了口氣,又訴說道,“陛下天恩,清都郡近在鄴都之側,何況祖母年事已高,大兄又娶婦在即,阿爹何嘗不想留在鄴都奉養祖母、教導大兄?實在是銘感君恩,不敢不思報答——如今大兄成婚在即,阿爹想着,將大兄留在清都郡任司馬,也便於照拂祖母,自己繼續往西北去爲陛下盡忠……只恨奴婢父家人丁單薄,大兄雖然亦愧對君上,然他至今未成親,爲了牧家子嗣計,阿爹也只能腆顏將大兄留下了……”
姬深聽了,嘆了口氣道:“朕不過隨意一問,你就要流這許多眼淚做什麼?所謂勝敗乃兵家常事,牧卿駐邊多年,不過出了這麼一回差錯,本就不是什麼大事,他還是先帝伴讀,又素來靜默守禮,一般是先帝臨終提到的人,比之蔣、計卻要好得多,朕原本想着,蔣、計年紀也大了,到了朕加冠後親政,這兩個老貨未必能再中用,牧卿正當壯年,又是先帝所言的可信之臣,朕本有意藉此事調他還都加以重用……不想他竟如此死心眼!”
姬深喟嘆着,牧碧微卻是猛然一咬脣,醒悟了過來!
…………………………………………………………………………………………………………………………
其實吾不僅喜歡梅花,更喜歡梅花糕
同理,比起海棠花
吾也更喜歡海棠糕
於是明天就上街去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