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殿裡鋪了數條地龍,窗外北風呼號,室中卻暖如三春,屋角幾盆水仙怡然開放,噴吐芬芳。靠窗明亮處,隔着一張核桃木幾,牧碧微姿態端莊的跪坐着,柔白的二指間拈了一顆黑子,微微蹙眉的望着眼前的棋局。
青玉棋盤上以鎏金的工藝鑄出了縱橫的棋格,但見黑白二色糾纏廝殺,黑方明顯不敵久矣,不過是在苦苦掙扎,落敗只是區區幾步罷了。
她對面斜坐的執白子的是姬深,但此刻注意力卻全然不在棋局上,而是饒有興致的打量着牧碧微深思之時下意識微蹙的眉尖、輕咬着朱脣的貝齒,覺得更有一種迥然笑語盈盈的姿態,他這邊看得入神,察覺到他目光未曾落在棋盤上,牧碧微悄悄的偷了幾顆白子,又趁喝茶之際移動了幾顆棋子的位置……如此一番忙碌,方將手中之子滿意的選了個地方放了。
“陛下,該陛下了!”牧碧微嬌嗔了幾句,姬深纔回過了神,只在棋盤上掃了一眼,便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微娘卻也不乖啊!”
見牧碧微一臉無辜,姬深以指輕叩棋盤,慢條斯理道:“朕少了六子,你又動了五處,雖然皆是自以爲不緊要的地方,但……”姬深說到這裡,旁邊方纔見牧碧微的行爲而不說話的阮文儀已經笑得直打迭:“青衣才進宮,竟不知道陛下的記性最好不過,別說面前這區區一局棋局,就是早先高祖皇帝親自教導陛下讀書,也誇獎陛下過目能誦、旋即不忘呢!”
“論記性,除了先皇祖父,朕還沒見過比朕更佳之人,元生也嘗被先帝稱爲才思敏捷,然究竟比朕差了一線。”姬深指了指面前的棋局,徉怒道,“牧青衣,你意圖欺君,這可是大罪!”
牧碧微以袖掩嘴,眨了眨眼睛,卻嗔着不肯認罪:“這都是陛下棋藝高明,奴婢怎麼也贏不了,又想着既然是陪陛下下棋,可卻輸得這樣快,想來陛下也覺得無趣,爲了不叫陛下因此厭了奴婢,奴婢才做了些手腳,其實照陛下與奴婢棋藝之懸殊,奴婢以爲陛下便是接着下下去,奴婢定然也是輸的!奴婢這不過是爲了叫陛下贏得不那麼無味罷了!”
“這麼幾句話打發了朕,哪有那麼容易的事?”姬深並不上當,板着臉道,“你既然自覺棋藝不及朕,何不在開局前提出讓子?既然不曾提出,便是自負棋藝尚可,如此中途耍賴,當真是豈有此理?”
他話說得嚴厲,神色卻頗爲玩味,牧碧微看得分明,自然曉得他並未真的生氣,笑盈盈的道:“這也沒辦法呀!奴婢原本以爲自己棋藝了得呢,不想去陛下何止是甚遠?簡直是萬里之遙,奴婢苦苦支持纔到了這會,若再不動子,陛下轉眼就要贏了,哪裡有意思?到時候覺得奴婢棋藝太差,往後再不與奴婢下棋了,奴婢可怎麼辦?”
“你這樣的棋藝也敢說了得?”姬深撐不住笑出了聲,“阮文儀不曾學過弈道,只跟着朕與元生對弈之時在旁觀看,怕是都能夠勝你一籌,你究竟是怎麼以爲自己棋藝了得的?”阮文儀在旁也是失聲而笑,顯然深以爲然。
牧碧微也不臉紅,大大方方道:“奴婢從前都與阿善對弈來着,阿善總是說奴婢棋藝了得,她沒法與奴婢下下去,奴婢自然以爲是贊奴婢高明的意思了,這會與陛下對弈過了,才曉得阿善的意思竟是相反。”
姬深奇道:“阿善是誰?”
“阿善是奴婢亡母的陪嫁,奴婢的生母早逝,如今的母親是賢德之人,只是到底要管着家,因此奴婢自幼便是阿善陪着長大的。”牧碧微說這話時先是抿嘴微笑,神情寧和而恬靜,末了卻不期然露出一抹輕愁,嘆道,“上回說的那道梅糕也是她做的呢!”
她語氣裡的懷念如此明顯,阮文儀不覺皺起了眉,果然姬深隨口道:“既然是你從前的舊僕,你又惦記着她,過幾日接進宮來便是,左右宮裡也不多個人,也叫朕嘗一嘗梅糕究竟是什麼樣子?”
“陛下,如今牧青衣住在風荷院,冀闕宮中貿然進一個人到底還是問過太……”阮文儀低聲勸諫,奈何話說到了一半見姬深臉色陰沉,硬生生的改成了,“……方賢人知道了纔是名正言順。”
聽到他這麼說,姬深臉色才緩和了些,淡淡的道:“那麼你去告訴方氏一下,過兩日就把人帶進宮來吧。”
阮文儀心中嘆了口氣,點了點頭。
牧碧微趁機伸手將棋局攪亂,扯了姬深的袖子順勢跪到他所坐的榻邊嬌聲道:“奴婢多謝陛下隆恩!”說話之間眼波流轉,嬌媚無限。
姬深回過頭來看到棋局的情形如何不知?他伸指捏住了牧碧微的下頷,低聲道:“好呀,趁着朕一個疏忽,索性連整局棋都弄亂了,打量着朕記不住麼?今兒非叫你輸到底不可!”
“陛下不必擺了,奴婢這便認輸!”牧碧微目的達成當然是千依百順,笑眯眯的就勢把頭靠在了姬深膝上道,“陛下疼一疼奴婢,給奴婢留些兒面子罷,當初阿善教導奴婢的時候可是極用心的,如今想來竟是奴婢自己笨,若再輸與陛下一回,奴婢便覺得自己又笨了一分,長此以往奴婢哪裡還伺候得了陛下呢?”
姬深撫着她綠雲般的鬢髮,又見她雪腮微露,似笑非笑的道:“那你想怎麼伺候朕呢?嗯?”說到最後一個字,姬深聲音已顯喑色。
阮文儀看了眼四周,衆侍魚貫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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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時牧碧微喝過阮文儀親手端進來的避子湯,被姬深賜了座陪他一起用,先前觸怒了姬深的蕭青衣並宋青衣重新回來伺候,見狀宋氏當場便有點控制不住,被阮文儀一個狠厲的眼神瞪了纔不甘的住了口,蕭氏同樣對牧碧微露出了厭色,但她知道姬深這會對她們怒氣尚未完全消散,雖然她們都是高太后派來的人,可姬深一怒之下打死了太后所賜宮人的事情也不是沒做過,比起自己親生兒子的名聲,高太后當然更願意捨棄掉自己的心腹,先前的一位青衣便是報了個暴病身亡的死因就這麼混了過去。
蕭氏被高太后教導,忠誠可靠,卻也不是愚蠢無知之人,姬深此人在興頭上一向沒有他做不出來的事,先前想立一個宮女出身的孫氏爲皇后,連生母高太后絕食反對也才降爲貴嬪,自己這個小小青衣如今出來指責新寵牧碧微逾越,不過是叫宣室殿下再多一條冤魂罷了,高太后叫她們在這裡伺候姬深到底只是爲了看着姬深好叫高太后知道自己的兒子都在寵信些什麼人,雖然這會看着牧碧微未必沒有成爲第二個孫貴嬪的趨勢,但既然如此,那就是高太后要操心的事情了,蕭氏可不認爲,連高太后這個嫡親的母后都沒法子的事情,自己一個青衣賠上性命又能夠做什麼?
宣室殿裡姬深旁若無人的親自爲牧碧微布着菜,牧碧微已經換了一身衣裙,還是疊翠趕回風荷院裡去拿的,髮髻也重梳了一個,面帶桃花眼含秋水,惟恐別人不知道蕭、宋兩人被逐出殿的這些時候她這個代爲伺候姬深的青衣到底伺候了什麼,落到了蕭、宋眼裡對她又厭惡上了幾分。
膳畢,蕭氏才尋到了機會插話:“陛下,今兒的奏章……”
“陛下鎮日爲國事操勞,委實辛苦,請容奴婢爲陛下研墨、隨侍左右,以分陛下之憂!”牧碧微眨了眨眼睛,跟着道。
宋氏差點沒被她氣暈過去!鎮日爲國事操勞?姬深若是當真如此勤快,哪怕只有一日,高太后怕是都要歡喜的掉淚了!
而且批改摺子時左右侍奉之人豈有看不到摺子內容的道理?高太后親自插手冀闕女官,正是擔心孫貴嬪雖然沒做成皇后,卻仗着寵愛干涉朝政,效仿呂、霍之行,若是孫貴嬪親自在這裡伺候,宋氏蕭氏還能夠放心些,到底孫氏宮女出身,就是盛寵了兩年也才勉強認了幾個字罷了,這牧氏乃是官宦之家出身,祖母、繼母都是世家嫡女,見識文采哪裡是孫氏能比的?她若得了這個御前侍奉筆墨的差事,誰知道趁着姬深興頭上會做出什麼事情來?
高太后當初願意容忍孫氏微末出身卻高踞貴嬪之位,與孫氏孃家人死絕、自身字都認不多也是很有原因的,牧碧微卻不同,她有父兄有見識有家世,如今看來還不乏手段心機,牧家就算人丁上面不及許多世家興旺,可還沒束髮的牧家小郎君不算,牧齊是滿朝公認的文武雙全,牧碧川隨父在雪藍關多年也是個耐得住清苦磨礪的,單憑這樣兩個人,要是牧碧微再在後宮得了孫氏之寵……
今兒大朝的結果,蕭氏與宋氏也已經知曉了,丟關之罪、失土之責,固然有牧家先代遺澤,再加上雪藍關終復奪回,但也不可能是區區百金能夠抵消的,何況清都郡就在鄴城之旁,京官之位,比之守邊,算起來牧家父子竟是因此雙雙升了官!當初牧碧微入宮,左右丞相竭力反對,就是擔心此例一開,社稷根基搖動,如今牧碧微被卡死了晉妃之路,怎麼居然就把主意打到了前朝去了嗎?
宋氏心裡恨得咬牙切齒,再也不顧阮文儀的臉色,冷冷上前道:“筆墨之事自有阮大監照拂,牧青衣你太逾越了!”
蕭氏亦出聲道:“牧氏不得無禮!陛下諸事自有伺候之人,豈有你越俎代庖的地方!”
“陛下,奴婢知罪……”牧碧微眼框兒頓時一紅,淚珠兒要掉不掉,委屈得緊,姬深本就不耐煩去看那些奏章,原本牧碧微提議時,他倒還暢想了下紅袖添香,有些意動,這會被蕭、宋打擾,興致全失,本就恨蕭、宋二人素來聒噪,專揀自己不喜的說,這會也懶得與她們爭執,直接吩咐:“叫方氏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