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說來陛下雖然沒有繼續追究下去,但心中罅隙已生?”盛夏的午後,熾日照在荷池上,一片金鱗閃閃,返明窗邊,雖然屋中放着冰,也略感悶熱,牧碧微長髮隨意拿支鎏金攢珠步搖鬆鬆的綰了,幾縷隨意落在腮側,穿着湖水綠冰綢上襦,繫着月白羅裙,手中拿着一面腰圓繡蝶戀花的絹扇,支着下頷語氣散漫的問道。
下首坐着的人,卻是聶元生,他拿起手邊冰透的酸梅湯呷了一口,方淡笑着道:“罅隙麼是早就生了的,那時候高祖皇帝才駕崩,陛下心中難過,被送回高太后跟前撫養時,因在迴廊上被廣陵王撞了一下,兩邊起了爭執,陛下自幼得高祖皇帝親自養育,別說高祖的皇孫了,就是高祖時的一些不受重視的皇子也不曾逆過陛下的意思,不想兩邊鬧着被高太后知道,卻是維護了廣陵王——其實高太后也不是不疼陛下,不過她是世家望族出來的,看重長幼有序是一個,另一個便是陛下不在她身邊養大,忽然送了回來雖然歡喜但也陌生,相比之下倒是廣陵王更像是她的幼子了。”
牧碧微哂道:“那都是幾年前的事情了,再說做人子女的,受父母斥責本是常事,陛下居然從那時候就對高太后生出罅隙來,說你沒在裡頭插手,我可不信。”
“這個自然。”聶元生也不諱言,“我欲得富貴權柄,必定要成爲陛下最爲信賴與倚重之人!太后乃陛下親母,先天已有絕大優勢,她雖然不擅朝堂之事,但背後的高家卻多的是能夠替她掌握朝證的權臣人物,若叫陛下與高太后母子情濃了去,我還混什麼?”
“先帝臨終前的佈置……”聽他說的理直氣壯,牧碧微心頭不覺微微一動,試探道。
聶元生狡黠一笑:“你也知道先帝登基是先與濟渠王鬥過一場的,雖然高祖皇帝最後還是選擇了先帝,但先帝究竟對高祖皇帝有些埋怨……我是高祖爲陛下所擇的伴讀,在先帝跟前可沒多少臉面,再說先帝要爲陛下佈局,哪裡有我說話的地方?”
牧碧微被他這麼一說,也覺得自己高估了他,姬深登基的時候也才十三歲,聶元生和他同歲,雖然當初魏末亂世的時候,十三歲的男子早已上陣殺敵帶兵了,但論到涉及數年之後的權謀,還是包含一國朝政的盤算,便是聶介之復生怕也不太可能。
她想了一想,道:“單一個莫作司被處死,恐怕還難消陛下心頭之恨,便是有你從旁勸說,陛下也未必能夠全聽進去,何況你也不見得真心實意的勸歇他的怒火,我猜這幾日應該還有人要倒黴了?”
“孫貴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入主中宮不可能,畢竟她也只生了一位公主,但右昭儀之位怕是跑不了了。”聶元生點了點頭,又呷了一口酸梅湯,才繼續道,“左昭儀是太后的底線也是世家的底線,我勸了一個多時辰,才叫陛下歇了拿曲氏出氣的打算,不過那才得寵不幾天的沈御女若是沒點手段,怕以後也就那麼回事了。”
牧碧微不禁想起了之前與阿善所言,忍不住笑道:“當初才聽到沈御女被賜居長信宮時,我就與阿善說過,那長信宮裡先住進去的範世婦、路御女都是得寵快失寵更快的,辛世婦就更不必說了,太后弄這麼個人進宮,又賜了長信宮住,雖然離冀闕近,可到底是個什麼意思呢?”
“你可先別說長信宮地方不好。”聶元生笑了一笑,意有所指道,“到底是歷代貴妃所居,不定哪一天你就住進去了。”
“你可是有什麼消息?”牧碧微聽出他話中之意,不由眼睛一亮!
聶元生微微一笑:“就算是提前恭喜你了!”
“可有更詳細的?”牧碧微忙坐直了身子問道。
“雷墨先進言,原本建議的是婕妤,但他留了一句,勸陛下問一問我。”聶元生含笑道,“畢竟是宮闈之事,我也不好多說,就提了一句,姜順華乃是下嬪之位,西平公主是其所生,養母位份不低於生母,這纔是公主殿下的體面!”
牧碧微雙眉一揚,道:“下六嬪中本就只有姜順華一位,歐陽氏倒也做過些時候凝華,但她如今被廢爲美人,陛下厭她厭得很,應不至於叫我重新做凝華之位罷?”
“我卻不知道了。”聶元生搖了搖頭道,“陛下心思不在政事上不假,卻並非愚昧,早先還好,春狩中被何氏陰了一把,到底仔細些的好,因此我也沒多說——反正,對你而言最難的不過是從女官晉爲正式的宮妃,過了這一關,縱然不滿意不久後的位份,往上晉升也是不難的。”
牧碧微噓了口氣,嘆道:“我倒是欠了姜順華許多了!”
“左右都被陛下記在了太后的帳上,你不過因緣巧合得了好處罷了。”聶元生對姜順華興趣不大,慎重提醒道,“雖然陛下這次主意已定,因姜順華之死與祈年殿事,太后自知理虧,在這眼節骨上正竭力避免逆了陛下的意思,以免事情鬧大,但聖旨一日不下,事情究竟一日難定……西平公主到底是早產,身子虛弱,隨你用什麼法子,左右叫她活到你晉封之時!否則必然徒生波折,嗯,你若沒有可靠的方法,我設法去求幾味藥來!”
牧碧微搖了搖頭:“蕭青衣雖然是藉口頭幾個月時滋補太過使胎兒過大,因此爲了生產時不至於兇險,所以才勸得姜順華主動每日多走幾步,趁機下手……但她說得到也沒錯,西平公主雖然只得七個月,看着虛弱,以阿善的經驗來看,身子骨兒其實還成,只要仔細不被人害了,以後不敢說,這幾個月想來無事的。”
聶元生微微一哂:“這是因爲太后早就有了去母留子的心思,不然怎麼會竭力給姜順華滋補?如此即使早產,皇嗣存活的可能也大得多,若不是爲了孫貴嬪那邊有個孫嬤嬤提醒着,她又對莫作司提心吊膽的怎麼也滋補過度不了,就這麼讓姜順華一路補到生產,她能活下來的可能也不大。”
“唉!”牧碧微沉默片刻,到底一嘆,她只見過姜順華一回,還是姜氏查出身孕後,姬深被高太后訓斥,特意去陪她用膳跟着伺候見到的,不管姜氏有什麼打算,但當初她使笑人提醒,相比起來總也算一份親近了。
而這一回,自己等於是踩着姜氏的屍體與鮮血上的位——固然這些不是自己乾的。
相比之下在聶元生眼裡,區區一個姜順華死了便死了,猶如糠秕爲風吹去,卻是渾然不在意的,他提醒道:“這次晉封並撫養西平公主,我已與孫貴嬪那邊說好,她們不會出面阻止,但……有件事你卻要知道一下!”
牧碧微還在感慨姜氏的亡故,隨口道:“什麼事?”
“雖然陛下與孫貴嬪那邊都屬意你來撫養西平公主——但,左昭儀卻向太后表露過希望有個一兒半女傍身的念頭!”聶元生淡淡道,“當然陛下如今正是滿腔怒火無處發泄,就算太后,也不會在這時候逼你讓步,問題是,曲氏很有可能私下裡尋你談一談,用譬如破格晉升、以及你的父兄之類的條件,換取你讓出這次撫養,你得心裡有個底纔好。”
“她休想!”牧碧微毫不猶豫的說道,“當初左右丞相爲了限制臣下獻女之風,所以限制我無子不可晉封爲宮妃,太后又盯緊了避子湯,我好容易走到今日,才由你提醒抓住了所謂無子,未必非要自己所出,而且當時也沒說清楚,這個子是指皇子還是子嗣,姜順華受算計難產而故,留下了西平公主,太后不甘心叫孫貴嬪一派人撫養,孫貴嬪這邊也需要我來分擔太后的壓力……正是我晉封的大好時機,我怎麼可能讓給她?”
聶元生笑了笑:“即使左右丞相,曲家若真的動了心思,這件事情也未必不可以通融。”
“那又如何?”牧碧微冷笑了一聲,“我已有名正言順的晉封機會,放着不好,卻非要低曲家一頭不可嗎?何況這次把西平送了過去,曲氏若翻臉不認人,我能拿她怎麼樣?回頭不被人笑死纔怪!”
她放緩了聲音,一字字道,“最緊要的是,當初姜順華難產,陛下倉促之間叫了未曾生養過的我與何氏入產房看顧!我這會接手西平,便是沒養大,帳也記不到我頭上!若是推給了曲氏,出了事,陛下必然遷怒於我!不出事,陛下難道不會覺得對我失望麼?我在這宮裡靠的是聖眷,可不是她曲氏或者太后的賞識!”
“我便知道你不會同意。”聶元生笑着搖了搖頭,“不過到底提醒你下,曲氏的爲人,我也知道點,她不會,或者說不屑使什麼陰謀詭計,你既然不願意,直截了當的拒絕便是,不必擔心什麼。”
說到這裡,他話鋒一轉,“不過,太后那邊,卻一定會爲此記你一筆的!”
“記就記罷。”牧碧微輕描淡寫的說道,“太后記了孫貴嬪兩年了,到這會孫貴嬪都快成右昭儀了,我有什麼好擔心的呢?”
聶元生淡淡笑了笑,往身後取了個竹編的引枕靠了,閉眼道:“嗯,你有成算便好。”
“你這幾日想來開解陛下耗費不小,這才說幾句話竟疲憊成這樣。”牧碧微看出他神色欣喜之中難掩的乏色,忍不住道,“你若還能留會,我去叫挽袂做碗蔘湯來。”
“那倒不必。”聶元生睜眼道,“勸慰陛下是我自小的拿手好戲了……只不過是你晉封之事我也掛心許久,如今眼看事情將成,心下一鬆,倒是覺得累了。”
他嘆息着站起身,“方纔祈年殿裡說二皇女又不太好,陛下急急去看,我才覷着機會過來的,怎能久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