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後,換了一身蜜合色衣裙的武英郡夫人走了進來,身後卻沒帶蘇氏姐妹,太后免了她的禮,請她坐了,笑着道:“才和溫姐姐在說嘉懿是個好孩子,怎麼姐姐一個人過來了?溫姐姐可是想多看幾眼她的未來兒婦呢!”
此刻周圍的侍者都沒退下,這就是正式把事情說定了,武英郡夫人抿嘴一笑:“方纔宴上她心不在焉的,也沒吃幾口東西,如今卻餓了,在拿糕點充着飢。”
“這怎麼行?”溫太妃立刻道,“今兒因是滿月宴,席上不免鬧騰些,一時間吃不下也是尋常,但如今既然覺得餓了,怎可就拿糕點充着?這甘泉宮裡可不是沒有小廚房——太后,若是和頤殿的小廚房裡歇了火了,我可要從樂年殿使人去做了!”
又問武英郡夫人蘇嘉懿喜歡的菜餚,高太后就笑着道:“姐姐你瞧瞧,如今兒婦還沒過門呢,這做婆婆的就先疼上了。”
武英郡夫人得體一笑:“太妃喜歡嘉懿,這是嘉懿的福氣,早就聽說太妃賢德溫柔,嘉懿能與高陽王彼此相悅,實在是我心所喜。”
高太后又道:“嘉懿這會不過來,有個好東西她可是見着了拿不到。”目光就向不遠處看去,武英郡夫人認得那正是蘇孜紜從樂年殿取來的硃紅錦盒,就咦道:“可是孜紜取來的那一個?”
“是那一個盒子,卻不是給恢郎的賀禮,而是溫姐姐專門備下來給她的兒婦、高陽王妃的。”高太后正色道。
武英郡夫人聽了,就不再問,含着笑道:“卻是我太縱容了她,我這就去喚她過來。”
溫太妃因她獨自撇下兩個女兒過來的,知道定然有事情要避開蘇氏姐妹同高太后說話,見她至今沒有開口,猜測多半是要避開自己,當下就起身道:“可別,她如今正餓着呢,太后這邊慣常吃的清淡,年輕女郎家家的未必能習慣,不如到我那兒去,因四郎常過來的緣故,我那兒的廚子多備了個會做味道略重些菜餚的。”
高太后也猜出武英郡夫人有話要與自己單獨說,她也有些話想告訴武英郡夫人,當下就順着溫太妃的話頭,對武英郡夫人道:“你由着溫姐姐去吧,她方纔還在對嘉懿讚不絕口,遺憾今兒人多沒功夫多說幾句話呢,如今她是心心念念着要與未來兒婦多親近,咱們別做那個惡人攔阻了。”
如此溫太妃拿了硃紅錦盒笑着出去了,高太后又把其他人包括宋氏都遣走,只姐妹兩個說話,武英郡夫人因想說的事情不便直接開口,就道:“那盒子裡頭到底是什麼?”
“論珍貴倒也不至於價值連城,是支碧玉簪子。”高太后道,“卻是她襁褓時就被乳母貼身收下來,她那母妃的遺物,特意保存至今留了傳給兒婦的。”
她笑着問自己姐姐,“四郎怎麼樣,姐姐方纔也看到了吧?是個知禮溫文的孩子,溫太妃教導他一向嚴格,若不然我又怎麼會叫你特意趕到鄴都來?”
武英郡夫人微微頷首:“高陽王的確不錯。”
高太后就欣慰道:“如此正好,回頭我叫人擬了旨就送過去,聘禮都是現成備好的,王府也是去年就開始修建了,如今就剩幾個地方沒弄好,本也是要看未來王妃的意思而定的,回頭姐姐與嘉懿說一說,看她有什麼章程。”
“如今事情既然就要定下來,這些不急。”武英郡夫人可算尋到了一個切入點,忙道,“我倒是更擔心另一件事情。”
高太后詢問的看着她。
武英郡夫人就道:“你看,嘉懿是我的幼女,孜紜纔是長女,原本咱們說好,吸取十一孃的教訓,先叫孩子們彼此見個面,若是合意再賜婚,免得弄出一對怨偶來,我本想着呢,孜紜與嘉懿容貌不相上下,論才學,個個都是琴棋書畫皆通、詩詞歌賦能得的,說到性.子,兩人都算活潑,高陽王不定就看中了姐姐……”
“這姻緣天註定,哪裡是咱們說着能算的?”高太后聽到這裡,就好笑道,“何況嘉懿也是姐姐親生的,方纔我看孜紜拿了那碧玉簪子過來給溫太妃,看着面色也沒什麼不愉快……”她微微沉吟了一下,試探着道,“我瞧孜紜不像對四郎上心的樣子,莫非,剛纔你們私下裡可是說過什麼?”
“孜紜怎麼會和妹妹爭?”武英郡夫人立刻道,“而且倒也不是說高陽王不好,只不過孜紜她覺得高陽王太過儒雅了些,這各人有各人的眼緣,卻不是一個好與不好能囊括的。”
高太后這才放下心來,因蘇孜紜和蘇嘉懿年歲相近,正如武英郡夫人所言,姐妹兩個各方面都是不相上下的,高陽王卻只得一個,如今皇室裡頭沒大婚的王爵也只他一個,當真爭執起來,一般的親生骨肉,偏誰都不是,可是有得頭疼了。
她就笑道:“既然如此,姐姐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我說了,孜紜纔是長女。”武英郡夫人正色道,“這做姐姐的還沒出閣,反而妹妹先嫁出門,到底不成樣子,回頭傳了出去,還道孜紜有什麼不好,這才妹妹嫁了,她還沒出閣呢!”
高太后不覺笑道:“姐姐這話說的,誰不知道你這高家嫡長女的名頭?你的長女,怎麼可能有什麼不好?不過姐姐說的也有道理,孜紜與嘉懿固然只差了一歲,但如今嘉懿有了着落,孜紜到底也要尋上一門好親事纔對。”
說着就問武英郡夫人,“姐姐心裡可是有什麼打算?”
“你知道我遠嫁營州,那邊附近幾郡,再也尋不到比蘇家更顯赫的門第了。”武英郡夫人嘆了口氣,“不然我又怎麼會把孜紜留到如今都十六了,還沒許配人家?說句實話,這一回就算沒有高陽王選妃之事,你不着人去告訴我,我也要設法回鄴都一趟,以替她們物色個好人家的。”
高太后仔細想了想,道:“高家如今卻也沒有十分合意的郎君,曲家的曲叔清,也已經成了婚,彷彿歐陽家和計家有幾位郎君還沒婚配,倒還不錯,只是計家因計兼然之妻去世,幾個郎君如今都丁憂去了,雖然如今可以議親,但要成親還是要拖上兩年。”
武英郡夫人皺起眉。
高太后看出她的不情願來,就關心的問:“姐姐這是怎麼了?”
“孜紜是長姐,嘉懿是幼妹,所謂長幼有序,但嫁與高陽王的卻是嘉懿,回頭做姐姐的竟要向妹妹行禮,這……”武英郡夫人說到此處,見高太后變了臉色,又解釋道,“我不是在說咱們兩個,畢竟咱們的年歲放在了那裡,也沒什麼可比的,到底你命中註定要母儀天下的人,但孜紜與嘉懿不過就差了一歲,今兒與高陽王進面呢,也是兩人一起去的,結果嘉懿成了王妃,回頭孜紜還沒個着落,你說我豈不要擔心她們姐妹將來因此生出罅隙來?”
原本高太后聽她說“做姐姐的竟要向妹妹行禮”,心裡着實不痛快,但聽武英郡夫人說是擔心姐妹罅隙,卻是心有慼慼焉——她如今不也是爲着三個親生兒子之間的關係頭疼嗎?因此對武英郡夫人的不滿就淡了,仔細思索了片刻,爲難道:“可四郎偏偏就看中了嘉懿,嘉懿今兒與他出雙入對的就好上了,總不能這會再叫他們換了人罷?奈何皇家如今也沒旁的人可以做孜紜的歸宿了!”
武英郡夫人聽到這兒,就忍不住提醒道:“陛下不是還沒大婚嗎?”
高太后呆了一呆,這才省起了武英郡夫人的意思,不覺微微變色道:“姐姐你竟要叫孜紜……”
“不成嗎?”武英郡夫人試探道,“如今高家最出色的四娘五娘八娘都已經出了閣,剩下個十一娘,又一心戀着曲家的郎君,要不然,我也不會開這個口,到底我也是高家的女兒呢!”
高太后嘆了口氣:“咱們嫡親姐妹,我豈是這個意思?只是今兒三郎那些個妃子你也見到了,我也不瞞你——今兒最漂亮的那一個你見着了吧?安福宮裡還有一個容貌不亞於她的呢!此外這回採選添的新人裡頭,環肥燕瘦,三郎他到底年輕,在美色上頭很難收手,當初叫歐陽家的甥女進宮,先封了昭訓,未幾就被這些個出身卑賤的東西算計着,若不是我出手維護,如今怕是連命都要沒了,縱然如此,這會也不過在不遠處的蘭林宮裡熬日子罷了,你看幼菽,當年是多麼機靈愛笑的女郎?這進宮不幾年,就明顯的沉默了許多,這還是我處處照拂的結果呢!孜紜是你的親生女兒,亦是我之嫡親甥女,我哪裡能委屈了她?”
武英郡夫人不以爲然道:“不是我自己誇孜紜——今兒殿上那位順華的確國色天香,另外幾個妃子也是生得不錯的,要依我來說,若不然,何以做帝妃?陛下自己就是個俊秀無雙的男子,身邊女子容貌略遜色,那簡直沒法站住腳,更何況,出身卑微者,除了美貌,還有什麼資本能夠做帝妃的?但孜紜放在她們中間,縱然不能夠豔壓羣芳,卻也決計不至於被誰比了下去!何況正因爲宮裡有這些出身卑賤卻佔據帝寵的妃子在,才更應該有個出身尊貴的皇后來壓一壓她們的氣焰!不然,還不翻了天去?”
高太后皺眉道:“先前那姜氏的事情你當時人雖然不在鄴都,可我聽嫂子說是寫信告訴過你的?”
“那姜氏生得什麼樣子我是不清楚,但今兒那西平公主是她的女兒,我倒被幼菽指着看了幾眼,那位公主眉目不太像陛下,想來是傳了姜氏的吧?”武英郡夫人哼道,“也不過如此,我看比孜紜差得遠了!這兒就咱們兩個高家女兒,我也說句實話,四娘五娘八娘她們也不是不好,怎麼看都是才貌雙全的女郎,但單論美貌,比我的兩個女兒卻差得遠了去了,當初陛下預備大婚的時候,孜紜和嘉懿都還年幼,我也沒多想,但如今高家沒了合宜的女郎,到度孜紜也是高家的外孫女呢!這宮裡如今熱熱鬧鬧,卻還是個左昭儀管着事,我說句實話,你待幼菽再好,她也是姓曲!”
“恢郎不是放在我身邊親自養着的嗎?”高太后就道,“給她養的不過是個公主,畢竟當年按着先帝的意思,是要立她爲後的,因三郎反對,這件事情一直沒能成,她在這宮闈裡頭,着實受了那起子卑賤宮人出身的賤婦許多氣,三郎又從來不到她那裡去,這麼些年她也夠苦的,當初姜氏去後,她就想撫養西平,奈何牧氏仗着寵愛橫插一腳奪了去,又藉機晉了位……”
武英郡夫人耐着性.子聽到了這裡,就解釋道:“我哪裡是說不該把長康公主給幼菽撫養呢?我是說,那桂魄宮,當年她既然沒能住進去,不拘是被寵妃所阻,還是陛下自己的意思,便是她到底福分不夠!”
說到此處,武英郡夫人壓低了嗓子道,“當初,家裡把你許配給先帝時,也不過是王妃罷了,誰能夠想到就此就出了一個皇后,如今還是太后了呢?可見都是命!”
高太后見她一個勁的爲蘇孜紜說話,就皺眉道:“幼菽的皇后之位是先帝所定,她……”
“固然如此,但你也想一想,如今咱們高家有你這太后在,尚且排在了曲家之後,若是曲家當真出了一位皇后,那別說咱們高家了,就是皇室恐怕也要爲之側目了!”武英郡夫人哼了一聲,“可見陛下只肯給她個左昭儀之位,未必沒有緣故啊!”
“嗯?”高太后一挑眉,隨即道,“不說幼菽,就說孜紜,你說她件件都好,我哪裡覺得她不好了?”
武英郡夫人就趁勢道:“既然都好,那你看以她的出身,做你正經的皇媳可夠資格?”
高太后嘆了口氣:“若是我能做主,正如你所言,如今高家也沒有合適的女郎了,就是有,你是我嫡親姐姐,你的女兒,我哪裡能不偏心幾分?只是……唉,我與你說實話罷,這宮闈,哪裡是好待的地方?當初高家爲什麼一個女郎都沒進宮,到這一回採選,那高清綰,她進得宮來也是有緣故的,何況到底也不是咱們家大房裡的人!”
太后抿了抿嘴,提醒道,“當年嫂子榮昌郡夫人帶着四娘進宮來,不想三郎那不爭氣的竟看中了她的使女姜真珠,卻未看中四娘!這件事情叫嫂子氣得發誓絕不叫大房裡任何一個女郎進宮!我好容易才封住了這上上下下的嘴,叫四娘嫁了歐陽家!那是我親生兒子,我豈會無的放失的說他不好?只是三郎在女色上頭……實在不太成樣子!這些年你在營州,武英郡公可是連半個姬妾都沒有的,孜紜、嘉懿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嘉懿也還罷了,四郎是個好孩子,溫太妃也是明白人,念着咱們兩個的面子,也決計虧待不了嘉懿!何況我看四郎對嘉懿也是着實動了心的,但三郎——他是至尊!你看看如今他才採選了三次,這宮裡就有多少佳麗了?”
“原來你擔心這個。”武英郡夫人就笑着道,“這做皇后的,都是母儀天下的人,哪裡能沒幾分心胸?你當年不也是這麼過來的?至於你說孜紜、嘉懿,的確她們的父親是沒姬妾的,但慎郎的姬妾可不少,他那世子婦又是個端莊有餘風情不足的主,亦是不太壓得住後院裡頭的鶯鶯燕燕,我呢正好由着她們鬧去,也好給孜紜與嘉懿說一說這裡頭的事情——到底我當年嫁到蘇家,也不是立刻就當家作主的!總也要叫她們學着點兒……我與你打一打包票,孜紜若是嫁進宮去,那顆鳳印定然是拿得穩的!”
見她鐵了心要把蘇孜紜扶上後位,高太后忍不住問道:“姐姐你與我說句實話——今兒孜紜當那許多人的面與三郎戲謔笑答,可是你的意思?”
——若真如此,那麼武英郡夫人這是來之前就有了打算,這是來逼着自己了!
堂堂蘇家長女,當着皇長子的滿月宴上同姬深眉目傳情,這是滿殿裡妃子宗室都看在眼裡的,即使懾於太后並武英郡夫人,沒人敢公開的議論這件事情,回去之後,私下裡哪能不提?
如此,誰還敢娶這蘇孜紜,她能不進宮麼!
既然進宮,是太后嫡親的甥女,又是營州蘇家的嫡長女,如今宮中左右昭儀都有了人,左昭儀曲氏是曲家嫡女,先帝臨終之前叮囑高太后要爲姬深聘下的皇后人選,她的地位哪裡可以搖動?右昭儀孫氏固然爲太后所不喜,到底也生了新泰公主,且姬深未必就全部把她忘記了——這麼兩個人位置都不好搖動,難道,叫蘇孜紜屈居她們之下?
以武英郡夫人一貫以來高傲的心氣,她肯答應纔怪!
不肯的話,那就只有設法扶蘇孜紜登上後位了……
高太后固然對這個嫡姐一向有幾分敬畏之心在,又是同父同母的嫡親姐妹,想到此處也不禁微怒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