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都的皇帝鬆了口氣,卻仍舊保持無與倫比的警惕。
“燕,趙王他,同意給朕徵募醫匠了?”
劉協很虛弱,但也並未真的虛弱到病得說不出話來,更不至於滿天下地招募醫匠。這次向兗州南部出征在外的燕北報信,多半也只是試探之意罷了。他只是感染個風寒,就算燕北再封鎖宮禁,總不至於連皇帝得個風寒都治不好,要真那樣太醫院就不用要了,直接拆了完事兒。
歸根結底,小皇帝的病呀,是心病。
人的心態有時候挺奇怪的,董卓掌政時劉協還不大懂事,那時候只是單純地害怕那個大胖子。到後來李傕、郭汜掌政時稍稍懂事,更害怕這兩個面貌兇惡的老革頭子,畢竟他倆對皇帝是沒有絲毫敬畏。後來李郭死了,幾經流轉朝廷落到燕北手中,事情就變得有趣得多。
皇帝想明白很多事,爲什麼那些把持朝政的人一開始對皇權敬畏,轉而卻露出兇狠的獠牙呢?一定是自己這個皇帝在別人看來太過蒼白無力,所以小皇帝迫切地希望自己能強大起來,擁有與權臣對抗的能力。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也就進入了真正的拐點。皇帝親臣子恭的年代一去不復返,皇帝、權臣、大臣的心裡處處對抗,這般情況下這個朝堂還能寧靜下去嗎?
燕北說:能!
爲了避免更激烈的對抗,燕氏封鎖鄴都,在全天下爲皇權留下這樣一座孤城的樂土。鄴都之內,皇帝說了算,鄴都之外的天下,燕北說了算。這短暫而安寧的平和,是燕氏在用巨大的錢財維持出皇室與朝臣體面的生活。
但沒有人會對此滿足,除了小皇帝,誰都不會對此滿足。因爲朝臣經歷數代興衰榮辱纔有今日的權柄與地位,儘管權柄在天下大亂中喪失殆盡,卻仍舊有着鄴都之外所不理解的驕傲地位,哪怕這地位是虛妄的。
他們高貴的出身決定了沒有任何人能容忍自己像待宰羔羊或是圈禁在畜欄的牲口一樣,哪怕他們仍有人旁人難以企及的地位與享受。世間人有萬種,一切想要用一句話來闡述複雜人性的話都是謊言。
但人身上有些特質是不會因時間、年代而改變的,比方說支配。
達官貴人想要的絕非錢財,數千年來可以放棄錢財、口腹之慾、人性之慾的達官貴人有很多,但自我放棄支配他人權力的人卻很少。
因爲一旦他們的身份處在這個位置,可供他們選擇的餘地便不大了,這世上沒有絕對自由,不做支配者,就只能做被支配者。承受貧窮、飢餓甚至死亡,都比不上從天之驕子成爲被支配者帶來的屈辱。
正因如此,燕北纔會每每想到過去他所處世間最卑賤地位時的境遇居然與皇帝這個世間最高貴地位同樣沒有選擇餘地而發笑。
其實燕北與皇權的對抗,從來不是燕北與皇帝劉協的對抗,而是與朝臣的對抗,燕北深知這個道理。而生於宮禁之中長於婦人之手的劉協卻根本不知道,他一直以爲他的意志便是朝臣的意志……他錯了。
孱弱的皇帝僅僅能讓自己的意志成爲朝臣的意志,卻無力改變這一現狀。
太醫令吉本俯首榻間,拱手道:“陛下放心,趙王已在北方各地徵募醫匠送往鄴都,都在來的路上了。不過還有一事尚需等醫匠來後方可確認,趙王會不會在藥中下毒?”
“下毒?”劉協的臉突然就白了,有時危言聳聽並非是因爲這些危言聽起來像是真的,而是因爲人們願意相信它是真的。世上本無謊言與否,只是人們信了的便是真話,不信的自然是謊言。哪怕明知道燕北不會毒死他,劉協卻仍舊對此感到害怕,“皇兄就是死於李儒的毒藥!”
“吉卿,你等可要小心觀察,千萬不要讓那些醫匠使毒啊!”
吉本不過危言聳聽一句,便應下離開殿中,卻讓劉協寢食難安,偌大的宮殿卻沒有多少可供御使的人,這儘管安靜卻也更加讓人害怕。
在過去皇宮是有很多宮女的,燕北每年派人蒐羅民間良女送往宮中,可偏偏因二人交惡皇帝便將那些女子都打發出去,使得宮中空虛不已。可這能怪得了誰呢?留着那些女人,劉協和伏後每日穿什麼衣服都會有人報到輯校寺,誰不會害怕?
年老的伏完被人深夜喚入宮中,皇帝在宮殿裡來來回回不安地走動,對伏完問道:“輔國將軍,鄴都如今有多少兵員可用?”
伏完不知劉協是什麼意思,卻被驚出滿後背的冷汗,硬着頭皮答道:“宮中有衛千四百士,城中有一營三千四百兵。”
“沒了?”皇帝聽了伏完的話大爲失望,有急切地問道:“他們可有兵甲,糧草可供應得當?”
“陛下放心,爲天子禁軍,他們都對陛下忠心耿耿,城外去年剛運來一批兵甲輜重,皆得……”說到這伏完漲紅了臉,如果天子要用兵對針對誰自然已不需多言,可這些兵甲統統都是燕北派人運送進城的啊,這事讓他如何能敞亮說出?接着爲了緩解尷尬這才急急忙忙地對皇帝問道:“陛下怎麼問起兵事?”
“沒什麼,讓他們做足操練,等燕仲卿派醫匠來了可要做足防備。我擔心他會讓醫匠害朕!”皇帝疑神疑鬼地說着,隨後又伏低了身子對伏完耳語道:“就算他不用醫匠還朕,萬一燕仲卿派幾百個死士殺進皇宮,朕又當如何啊?務必要讓兵將守住城池!”
沒記錯的話,城外太史慈部下有兩萬精兵吧?
伏完感覺自己的腦袋有些疼,鬼知道這是誰又在皇帝耳邊嘀咕什麼了,這得多傻的人才能想出這種主意,用幾百個死士來行刺皇帝?
不過皇帝詢問兵事總算是件好事情,伏完點頭應道:“陛下,老臣請以尚書令鍾繇統領軍隊,若以他爲將,必可守住宮禁。”
“不能用他!”劉協猛地揮動衣袖,他太擔憂了,道:“他與燕仲卿相交甚密……”
哪知道還未說完,便有武士快步跑來,面無人色喊道:“陛下,陛下!今日不知是誰交給屬下一封信,信上寫着,寫着趙王讓陛下安心養兵,說他燕仲卿私藏弓弩豢養死士,等討滅曹袁後,就要對陛下,叛亂!”
“沒有死士,呵,這下朕安心了。”
劉協愣了一下,突然臉上綻出笑容,接着輕輕晃了晃,身子直挺挺地向後仰倒,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