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夜明不寐

兩人正在猶疑,卻聽得門外拖着長長調子的一聲‘聖旨到’。

商遠緒這回是真的驚了一下,不是已經貶到少府卿了,難不成還得貶?

腦中急轉一圈,傳旨的人卻已到了主廳。見狀,商遠緒連忙趕上前,老老實實的跪地接旨。身後的商出賢也在流景的扶攙下雙膝着地,跪下了。

等聖旨唸到“着少府卿商遠緒隔日起程”時,商遠緒勾着脣想到一個詞。

夜長夢多呵,連三天,那蘇賊也等不及了。

接完了旨,商遠緒便着西臣去拿了謝金分給各位傳旨的大人。爲首的那位大人走到他面前,一臉沉重的嘆息到:“商相,果真是……誒,世事無常啊。”

商遠緒本沒多瞧他,聽他這一嘆又轉回頭看了看。

是諫議大夫,陳邦中。

商遠緒笑逐顏開的望着他,心中哼道,蘇明昌的人。

“陳大人,多念你記掛,以後還望在聖上面前多多替微臣好言幾句纔是。”

陳邦中恭着手一臉的受寵若驚,連連道:“這個自然、自然。”

閒聊了幾句後,陳邦中便帶着謝金離去,經過大門蕭牆上的那幅青雲騰日圖時,他一反剛纔的恭敬,譏諷的冷哼了,滿臉嘲弄的帶人離開。

商遠緒拿着手中的旨,回頭與商出賢對視一眼,眼中盡是好笑。

夜裡一家子好不容易湊在一起吃了飯。

平日裡,要麼商出賢身子不適,要麼是爹爹與孃親在外過他們的二人生活,更多的時候是忙於政務的商遠緒或真或假的不能守時回家聚會。

不管怎樣,反正人是到齊了,商遠緒不可避免的要稟了爹孃自己的事。

一半真一半假的說了今早的事,商遠緒不動聲色的瞧了瞧鄰桌湊在一起吃飯的丫鬟侍從。

商家從她入相後便打發了多餘的侍從丫鬟,只在每人身邊留了個侍候的人,以及一個廚子及兩個打掃院子的人,都是與商家有了多年感情的忠僕。

如今的商府,主子僕從加一塊也攏共不過十來個人,誰會是那個私通消息的人?

看鄰桌的丫鬟侍從們吃得差不多了,商遠緒便擱下碗筷,溫溫和和的叫了一聲爹。

商老爺擡眼掃了她一眼,然後開口與身邊的夫人說起不相干的話來:“阿許,你繡的那副閤家圖再趕趕,讓遠緒帶在身上吧。”

阿許,也就是商夫人之前一臉不捨的直盯着商遠緒,而今聽到商老爺的話,知道他們父子有話要說,心中雖有不捨卻仍是起身招呼衆人離了廳,去幫她取那些針線繡架,外加裝裱用的綢緞金扣。

拉拉雜雜的一衆人出去了,廳裡也只剩下商老爺、商遠緒、商出賢以及瞧出明目正要起身離開的西臣流景。

商老爺伸手製住兩人的動作,說道:“不用離開,都坐下吧。”

西臣望了一眼正挑剔着從碗中撥出青菜的商遠緒,見她點了點頭便率先坐回了商遠緒的身邊,流影也隨後坐了下來。

商老爺慈眉善目的笑着,撥弄着自己短短的鬍鬚。

“商某視你們做半子,吃穿用度也都照着主子的規矩來。我也不想施什麼恩,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感激你們爲出賢遠緒的忠心細緻。誒,也多虧有你二人在他們身邊,我這幾年才能安下心來好好的陪着阿許。”

商老爺轉頭看着那個不理會自己的吩咐卻執拗的只要商遠緒點頭的西臣,溫和的眼中起了些星星點點的光:“西臣,你和流景不同。流景自幼在商府長大,從小便跟着出賢,出賢傲慢的性子他也算是習慣了,耐得住。遠緒雖然人前和善,私底下她到底有多倔多無賴你也是知道的。這麼些年,難爲你了,將緒兒照顧保護得那麼周道。”

商遠緒撇撇嘴,扭頭瞧了一眼西臣:“可是委屈了?”

西臣回望着她,視線落在她的眉間:“並沒有過。”

商遠緒不管商老爺無奈的嘆氣聲,理直氣壯又理所當然的點點頭,狀似無意的開口道:“自然不該有。你拿命護我,我也是相同待之,大家以心交心以命換命,哪說得上什麼委不委屈。”

她說完,便低頭繼續拔弄着碗裡的青菜,假裝不知道席間衆人微怔的表情。商出賢倒是不驚訝,緒兒本就是那樣一個性情中人,只是身在朝中不能時時表露出來而已。

西臣的手動了動,垂下了眼,沒讓人瞧見他眼底激涌而過的複雜的表情。

許久了,商老爺才嘆了口氣,說道:“緒兒要去冰炎,商家以後禍福難料,僕從終是要遣盡的。可你們是商家人,即使有什麼讓你們覺得被低看輕瞧了,我也還得問句場面上的話——”商老爺頓了頓,接着說,“可願意繼續留在商家,繼續照料着出賢遠緒?”

商老爺這番話說得巧,西臣流景自然是聽得出。

流景往商出賢身側靠了靠,只說了一句:“我的命是公子的。”

商老爺點點頭,又看向西臣。

西臣只看着商遠緒,一句話不說。

商老爺也明白,從西臣被商遠緒救回來的時候開始,他的眼中便只有一個她。

他笑笑,又伸手去摸他的鬍子:“那好,明日遠緒出行,今兒個大家都早歇息吧。”

商出賢先由流景推着輪椅回去五葉園,他今天走了太多路,人也比往日疲倦了些。

商遠緒送完爹爹回院,然後才往自己的七月閣走。

她慢騰騰的走着,每一步都像在玩。西臣像個影子一樣跟在不遠處的身後,不去打擾她的興致。

終於回去了七月閣,西臣侍候她洗漱完,自己也回了房間。

商遠緒卻不想睡,她根本就睡不着。

雖自小都不在爹孃身邊,她和大哥都習慣了在外面浪跡天崖,可她這幾年來的朝政生涯讓她習慣了回家。如今要離開了,心裡總是有些不捨的。

她起身點燃了一根紅燭,端到窗邊,在月光下瞧着它的光影閃爍,看它紅淚慢淌。

“雅性真足啊。”

一聲帶着笑意的嘆息讓她僵住了身子,原本靠在窗邊的手也垂下來,放回身側。

她不敢回頭,甚至連呼吸都變慢了,只在忍受不了的時候才緩緩的換一口氣。

有隻手搭上她的頸,滑過她不似一般姑娘那樣細緻的肌膚,她耐不住,嚥下了一口唾沫,換得來人一個輕笑。

“絮兒。”他伸手抵在窗櫺上,中間困着她。

商遠緒仍沒有動,由他貼在自己的身後,一雙微冷的脣靠在她的耳廓旁吹着氣。

她突然就回過身,然後重重的推開他,大大睜着的眼中一片驚惶。

來人被她推進燭光與月光照不進的黑暗裡,只讓人瞧見他在黑暗裡也光華無極的勝雪白衣。

商遠緒重重的喘着氣,嘴脣動了動,又被她咬住了。

男人伸出手,在黑暗裡掩着嘴難耐的輕笑了兩聲:“四年不見,你就是這樣對你心上人的嗎?”

商遠緒只穿着鬆垮的寢衣,在窗邊讓身後的月光穿透衣裳,更顯單薄。

男人見她不作聲,便從黑暗裡走了出來,近到她跟前讓她迷茫的目光任意在自己臉上游走。

眉眼皆是夜一般的深邃黑色,挺直的鼻,微微帶笑的脣,以及飄灑若柳的黑髮。

“離塵……”她喃喃的叫他。

四年了,四年了,她還能再見到他。

離塵低頭淺笑,探出手伸到她的臉側,她以爲他要碰她的臉,不由自主的便往另一側避了避。

他停了停手,低低一笑,繼續往她的臉側探去,輕柔的撩開了她一綹快碰着燭火的青絲。

她有些尷尬的垂下臉,看見了他腰間繫好的一個青玉同命瑣。

那是大哥送給他的……

她的眸一黯,方纔如夢境般的迷亂一下子像狂風捲過的大霧,忽然就不見蹤影。

“離塵來這兒作什麼?”她慶幸自己還能保持住冷靜的聲音。

離塵悵然一笑,有些自嘲:“還能做什麼。”

“大哥……”她剛說了兩個字,便被他截住。

“他還是不肯原諒我,連讓我悄悄看他一面都不行。”他的聲音帶着幾不可聞的苦。

她不說話,也不想動。他大概只是找她傾談心意,談過了,他就會讓她像一切都沒發生過一樣的忘記。

以前,總是這樣的。

大哥學會了新的招式,創了新的詞體,他雖也高興卻也在心裡暗暗的較勁,時日久了便耐不住心裡的來回折磨而去找她。

她不會像情舞那樣,永遠都只會給他安慰鼓勵,因爲——她喜歡他。

就算他爲了大哥而說要娶她,就算自己知道他只是在找一個最接近大哥的影子,她還是心喜的答應了。

若不是發生了後來的事,他們,應該像她想的那樣愉快的生活在一起。

離塵,情舞,大哥,還有她。

離塵坐在椅中淺淺低語,把弄着青玉鎖的微愁的模樣讓人看着心憐。

他毫不避嫌的與她說着自己心中的難受,像回到從前,他還沒恨極了她的時候。

離塵有些奇怪,如今的他,四年後重見的他,似乎忘了她是他當初一心想要手刃的那個人,只是一意的傾訴着自己的煩惱。

過往,在他的眼中,只有一個商出賢才是鮮亮的光,其他人都只是光下的影,被他忽略遺忘。

她這才安下心來,這樣的離塵纔是她記憶裡的那個人。

她悄悄地側過頭,看窗外搖晃不定的樹影,樹影下立着一道人影,挺直了身,似乎隨時可以衝過來的樣子。

她不由自主的勾起脣,心中浮動翻騰的感覺一下子沉靜了下來。

“絮兒。”離塵又貼進她的後背,她看見樹影下的那個人往前走了一步。

燭光映在她微笑的臉上,大概樹影下的人也瞧得明白,最後終是把腳縮了回去。

“咱們四年未見了,”離塵抓起她的一束青絲,放在鼻尖輕輕的聞,“我一回來,便給你送了禮過來。”

商遠緒眉尖一抖,想着他話中的意思。

他又精明起來,方纔的神傷像只是他的作戲,根本就不存於世。

他輕笑起來,下巴抵在她的頭頂,感受着她的僵硬:“那些曼陀羅,我可是費了好大工夫才集來的。喜歡嗎?”

她抿着脣,搭在窗上的手指也使了力緊緊地抓住窗框。

之前的疑慮與困惑都在他的一句話中解開。

穆頡爲什麼會知道那是曼陀羅?爲什麼他會在一日間找來那麼多的極品花種?爲什麼他看她的眼神總是帶着一種欣悅與喜愛?

只怕,連她是女兒身的事,他也告訴他了。

果然,離塵滑下她的頭頂,貼着臉小聲的打趣:“穆將軍真是個有心人呢,只不過見你一次,便將你記掛在心中那麼久。一片癡心連我看着都覺得感動,所以做個順水人情,用你是女兒身的消息交了一個將軍朋友。”

她心裡氣離塵的任意妄爲,氣極了卻也沒有開口衝他有半句斥責。她只是抓着窗櫺,飄忽的看着樹下的那個男人,視線落在他身上的某一點,迸散開來。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的,只要看見他在身邊,不管多煩亂暴躁她都會冷靜下來。

離塵順着她的視線望過去,瞧見了那個盯着他的男人,漂亮的脣角一勾,冷笑道:“那不是西臣嗎?居然還活着。”

她的心一跳,想起當初西臣爲了她去找他報仇的事情。

“別動他。”她說,轉過來的臉上帶了些脆弱的請求。

離塵有趣的又看了那個樹下的男人一眼,眸光一閃,像發現了什麼,卻只是眨了眨眼,低聲喃道:“怎麼會殺他呢,有他在,纔有趣。”

商遠緒沒聽見他的低喃,只是緊張的看着他的背影。

許久了,三個人就這樣互望着,直到離塵打了個呵欠,說困了。

她也只是一眨眼,他便從他的七月閣裡消失。

樹影搖曳,月光清澈流轉,像是誰都沒來,什麼也都沒有發生。

她又只是做了一個有他的夢而已。

夢醒了,她又還是那個閒淡自若的商遠緒。

只是一切,在今晚後都變了。在她都還沒明白的時候,定下了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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