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西臣像往常一般準備去商遠緒的房中伺候她洗漱。哪知剛轉過角卻在她的門外看見一臉失神的穆頡。
瞧他一會兒擡腳,一會兒搖頭的模樣,西臣便擡拳靠進脣邊輕輕的咳了聲。
穆頡忽的擡起眼,瞧見是他,臉刷的紅成驕陽。
“西、西臣兄弟。”他結結巴巴的叫他。
西臣趕緊道:“不敢。將軍叫聲西臣就好。”
穆頡心不在焉的嗯了聲,視線又投到那扇緊閉的門上,似有千言萬語未盡般的惆悵惘然。
西臣被他擋在面前,進也不是退也不得,只能小聲提醒到:“將軍,時候尚早,不知將軍吃過早膳沒?”
穆頡搖搖頭,心神未歸,正恍惚間突然想到了什麼又做出一個無聲的‘啊’的動作,說道:“是了,我得讓驛館的人準備準備早食。遠緒也要起……”他頓住口,又一臉複雜的往西臣看來,“你來叫她起牀?”
“是。”
“……”穆頡瞪着眼,一臉不敢置信,“可是她……你,怎麼能進她的房間。”
“西臣一向這樣伺候公子。”
穆頡不再說話,咬着牙,臉頰的肌肉繃得緊緊的,拳也握實了,緊了鬆,鬆了又緊。最後,他瞧了瞧垂着臉恭敬在一旁的西臣,重重吐出一口氣便先行出了樓院。
西臣見他離開,這才輕輕在門上敲了三下。
裡面的人早已醒來,聲音清亮無比:“進來吧。”
西臣有半刻的遲疑,可仍是推開了門,進去了。
裡面的人已經穿好了衣裳,坐在牀邊有一下沒一下的用手指敲着牀沿,一臉興致勃勃的望着他。
西臣一窘,別過臉沒說話。
“西臣啊,穆將軍是哪兒惹到你了嗎?”她笑問道。
“……並沒有。”
“沒有啊,”她起身往他靠近了一步,勾着腰由下往上瞧他極力想要掩飾的困窘表情,“我以爲他惹到你,所以你才故意氣他呢。”
西臣板着臉,力持鎮靜。
商遠緒心情大好的甩了甩寬袖,抿着笑跨門而出。
兩人去到廳中時,只看到一桌熱騰的早食,卻不見穆頡的人影。
商遠緒正奇怪,一旁的兵士卻道:“穆將軍到馬廄去了,說是要挑三匹好馬,儘早上路。”
商遠緒點點頭,招呼了西臣一道吃過。
等二人去到馬廄時,穆頡正坐在馬廄的乾草上,捏着根草莖有一下沒一下的掃弄着地面,連他們走到跟前也沒發現。
商遠緒叫了聲‘將軍’,見他擡頭時便隨手丟去一樣東西。
穆頡接住了,拿在手中有些燙手,定神一瞧,卻是個熱騰鬆軟的薄皮兒包子。他怔怔然地往她瞧去,商遠緒卻已經挑好了馬跨到馬背上,自高往下的瞧着他。
“問過驛館的人,說你還沒吃早食,就給你留了個。乾糧和飲水西臣已經收拾好了,你也背一袋過去吧。”
她試着馬,在馬廄不大的院子裡走了兩圈,滿臉歡喜。
穆頡忽又淺淺的笑起來,捧着包子小心的咬。
三個人挑好了馬,便牽着一塊兒出了驛館。
一路上,商遠緒賞風觀景好不痛快,西臣與穆頡卻互看不順。
西臣本性質樸,卻不知爲何總與穆頡過不去。穆頡也總視他於無物,若有似無的忽視着他的存在。
若不過份,商遠緒也不去管,只顧着自己快意,瞧山瞧水,還拿出地圖指手劃腳的爭論這兒是哪兒,那兒又是哪兒。說準了,她便大聲長笑,錯了,她就板着臉甩袖打馬而去,對誰也不理不睬。
西臣早習慣她的性子,穆頡卻是一天比一天的驚訝。
聲名四起,談笑用兵的北周丞相……原不過也只是個孩子似的人嗎?
輕鬆愜意的日子,一直持續了二十來天,直到三人來到離冰炎皇都最近的驛城。
驛城其實就是座城,供各國使節驛官落腳的地方。因爲近皇城,所以來往的人非富即貴,甚是繁華。
商遠緒坐在酒樓的雅座,長出一口氣,渾身痠軟的趴在桌上。
她可憐的小胳膊小腿兒啊!
也不知道是誰設的驛館,臨近冰炎了,到這驛城離上一個驛館整整有三天的日程,一路上也沒見半個店家茶鋪,喝口水也得等穆頡或西臣大老遠的找來。
她抱住懷中的小炭爐,幸福的呵呵了兩聲。
不過,總算是到了驛城,離冰炎的皇都也不過一日路。
她今晚一定得睡在軟軟的鋪上。
感嘆完了,她又想起那個說是要行地主之誼,去準備冰炎招牌大菜的穆頡。
“穆頡去哪兒了?”她側頭問西臣。
近月的相處,她對穆頡也算是熟悉不少,說話間也都是直呼其名。
西臣搖頭,問道:“要我去看看嗎?”
商遠緒別彆嘴,哼了聲:“不用了。咱們自個兒點菜。”
她招招手,正要喚小二,卻聽見旁桌的食客閒言到‘北周商府’四字。
她心下一動,與西臣對視一眼,人還是懶散着,軟軟斜斜的掛在桌角,可眼中卻是光芒微動。
“商府兩朝爲相,居然落到如斯下場,真可謂天有不測風雲,誰也料不到一月前尚還權傾朝野的商府會在一夜間滅門。”臨桌的一位中年男人搖頭嘆惜,頗有憐憫之情。
西臣乍一聽見滅門,便剋制不住要起身衝過去查問清楚,可商遠緒按住他的手,冷着眼飲着杯中茶水。
有人接過中年男人的話,好奇的問道:“不是還有個商丞相嗎?”
中年男人嘖嘖了兩聲,一臉鄙視:“一個月前就不是商丞相了。說是被北周女帝派到咱們冰炎爲使了,也不知道他得知自己滿門被斬的消息後,會是如何一副表情?”
商遠緒的手微微的發着抖,心中卻力持冷靜的判斷這消息的可靠與否。
正想着,聽見堂中一陣喧囂,有人歡喜的大叫着:“說書的孫書生來了!瞧瞧他今天又要講什麼!”
商遠緒見衆人不再談論北周商府,遞了個眼神給西臣正打算離開,卻聽見那孫書生揚着清亮的嗓子大聲說起了書。
“上回兒咱們說到哪兒了?”孫書生一身青衫,煩惱的用扇敲打着自己的頭側,忽然又恍然大悟的拿扇敲在手中,“是了是了,正講着那商府十來號人臨近刑場卻神色如常,不哭不啼,真正是讓人欽佩欣賞。可嘆那北周龍氣已盡,被那賊子白吟陌奪去了王位,一時間血染朝堂,滿殿哀號。這新皇白吟陌初一上位便令人查了商府的宅子,將一干人等全都關進了天牢。天牢啊!那是什麼地方!那要是朝中重犯,死犯的地方!商府的人進了那兒,誰都猜得出想要活命出來的機會是渺茫了再渺茫。果不然,直到前幾日,新皇白吟陌就判了個‘通敵叛國’的死罪,令人將他們全都拖至午門行刑。聽說啊,那商家主子扶着夫人,是滿臉義無反顧、凜然正氣,那夫人手中還拿着一幅精繡的商府閤家圖!人物可是栩栩如生,似要破畫而出。只不知爲何,繡畫中商老爺手中的那本《岳陽記》卻是倒拿着的。奇怪,奇怪。”孫書生搖着頭,在矮臺上走來走去,一副想不明白的模樣。
矮臺下的商遠緒卻連大氣也不敢多出一口,眼底漸起了絲狂亂。
《岳陽記》!倒拿《岳陽記》!!
她忘記帶出府的那幅閤家圖中可不就是爹爹倒拿《岳陽記》的模樣麼?若不是有人真眼瞧見了,又有誰會編出這段與事實相符得可怕的情節?
商遠緒咬着牙,桌面上拿着茶杯的手緊扣着杯沿,另一隻手卻在桌下死死的抓住西臣的手腕。
此番動作是爲了不讓他衝上去問個清楚明白,也是爲了說服自己別衝動行事中了陷阱。
事情未弄清楚,她不想把也許只是謠言的小事鬧大。
西臣也緊握着拳,臉上繃得連青筋都要出來了。可商遠緒仍抓着他,像是用了平生最大的力量,指甲陷進他的肉中,卻仍是不放。
時間長了,西臣的手有些泛出青色,手背上也出現了些明顯的青色經脈。他側眼看着商遠緒,煞時便驚慌失摸的喊了聲‘公子’。
商遠緒慢慢的轉頭看他,不明白他眼中的驚慌爲何,正想要起身,雙腳卻虛軟的撐不住身體。
她霍然倒下,卻還把住了最後一絲清明,癱軟的落往西臣的方向。
倒進他懷裡的那刻,一切,盡歸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