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機

危機

康熙五十一年的元宵夜,燈火輝煌的紫禁城只得用一句熱鬧來形容,熱鬧得滿天飛雪也無法給這裡的人帶來一絲寒意。

走出宴會場,我深吸了一口清氣,噯,舒服多了,宴會廳裡,都是濃濃的薰香和脂粉味,讓人喘不過氣來。

身邊人熙攘往來,都帶着喜慶之氣,中國人對年節,歷來都是很重視的,一年到頭奔奔忙忙,爲名來爲利往,可一進了臘月,官家封印,客旅返鄉,拼了命似的與年賽,就爲了在三十那天趕回,享閤家團圓,圍爐之樂。

回頭看去,身後的坤寧宮燈火通明,歌舞昇平。人很多,宴席上的人,有歡聚談笑的,有仰首獨酌的,有低頭暗算心機的,有不動聲色觀察他人的,有堆笑較量的,開心的,落寞的,憤懣的,都籠罩在桔色燈火的映照下。

四爺和十三從去年八月起一直在外賑災,體查民情,到臘月二十五纔回到宮裡,這趟差事,四爺辦得漂漂亮亮的,皇上大喜,剛纔在宴席賞了四爺一壺酒——也不過一壺酒,卻令本就暗涌的氣氛更怪異了。

這一年來發生了好多事,良妃去年十一月薨了,最重要的,是去年十月□□受到了康熙一次重重的打擊。□□裡主要的一批親貴大臣如兵部尚書耿額,刑部尚書齊世武,都統鄂繕,都被皇上下旨鎖拿,並指令了三爺,四爺和八爺黨人等人會同宗人府審訊。康熙這一招也是夠狠的,太子一黨本掌着幾個重要的職位,康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舉拿下,讓太子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待回過神來,一切已成定局。雖然這是歷史必然的走向,但我總覺着在這一回裡,四爺和八爺似乎是聯了手的,目的都是同一個,朝堂空了位置,這權力,性也要重新分配了。

太子雖然在朝堂上失去了最有力的幾個力量,可他的黨羽甚衆,還有很多幾十年如一日把寶壓在他身上的大臣們爲他盡力一博。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何況太子還沒死——

快要復廢太子了呢——我記得是在這一年,卻記不清是哪個月份,唉,這皇宮表面的平靜就要被打破了。太子復立後仍不知悔改,照樣收羅黨羽,擴充勢力,朝中很多親貴大臣都聚攏在太子門下,對這種情景,我在暗地裡不知笑過多少回了——一羣不長眼不開腦的笨蛋,枉費這些人讀了那麼多聖賢書,歷朝歷代以來,有哪一個由太子繼位的皇上,當太子時是廢而復立的?

這太子一廢,諸位的爭奪戰,也將要白熱化了。

想到這,胸口不禁一陣悶痛,不讓自己想得太多——我只是一位客串的過客,這皇權的紛擾與我無關,無關——唉!

又嘆了一聲,真的覺得很累,每次看到四爺他們臉上掛着假笑,說着言不由衷的話,做着自己本不願做的事,我就覺得心裡難過。今夜,皇上給十三和十六各指了一位側福晉,我看到十三眼裡一閃而過的黯然,可他平靜的和十六上前謝恩了。仰首望天,任鵝毛般的雪花傾撒在臉上,帶來一陣冰意,我幽幽嘆息,販夫走卒們羨慕皇家子孫的錦衣玉食,可誰又知道,這其中有多少心酸無奈,其實身份尊貴也意謂着不能有太多堅持,要揹負起自己不想不願的責任。

噯,回去吧,反正這沒我什麼事了。心裡想着,低頭轉身,剛邁出一步,仰頭撞上了一個人。還沒等回過神來,啪的一聲,左頰即傳來麻辣的刺痛感,“大膽奴才!”

突來的一掌擊得我暈頭轉向,等到焦距集中,我錯愕地瞠大眼睛,這下手摑我的人竟是——太子?!

身子一軟,我心慌地立馬跪下不停的磕頭:“奴婢該死,奴婢該死!奴婢無心衝撞,請太子爺恕罪!”

哼!太子冷哧一聲,我心頭一顫,全身不自主的戰慄。這太子在十三歲時就被人評爲“剛愎喜殺人”,連朝中大臣,皇家的郡王,貝勒他都敢鞭韃,而我不過是個秩三品婉侍——

“你是哪一宮的?”太子驕戾地聲音讓我渾身透涼。

“回太子爺,奴婢是侍候皇上的御前掌膳,婉侍安心。”我戰慄地應道。“原來是你啊?——”太子的話音中有掩不住的噬意,我心驚膽戰地伏下身子,讓自己更顯卑微。

“擡起頭來。”吸了口氣,我微微擡首,眼角迅速瞥了太子一眼,卻在他眼中看到了一抹極深沉的殺機,我心驚地垂下眼睫,心中有數,一次無心地衝撞,不會是殺機之源。

“不過一個小小的婉侍,竟敢衝撞本太子,你眼裡沒王法了?!”欲加之罪!冷汗直流,我伏下身子不停地磕頭,“奴婢不敢,太子爺是一國之諸,奴婢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對諸君不敬。”

“不敢?哼!你們這些人,還有什麼不敢的?!”太子陰森森地道,你們?我和誰是你們?來不及思考,太子狠狠朝我踹了一腳,正中我肩膀上,我被踢得向後跌倒,呼吸一窒,掙扎着爬起又跪下磕頭:“太子爺饒命!”

“喲,太子爺,您在這哪?皇上正高興着要大夥兒猜燈迷,問起您來着,太子爺,您快進去吧!”一旁,李諳達不知從哪個角落轉了出來,上前打了個千,眼睛,卻是瞄也沒瞄我一眼。

太子冷冷一笑,拂袖走兩步,又回頭看了我一眼,那眼中幽邃閃爍深沉戾氣,嘴角微微抽搐着,扯開一抹陰笑,見我臉色隨之一白,低頭伏下,冷哼一聲去了。

直到太子身影遠去,我的心情才驟然一鬆,整個人跌坐在地, “三力。”李諳達瞥了我一眼,淡漠地喚道。“奴才在。”三力鬼影般竄出,我不禁溜了周邊一眼,這周圍,還藏了多少人?“送安婉侍回去,着張太醫看診。”

“是。”三力恭聲應道,把我扶起來,我掙扎着朝李諳達福下身子:“謝諳達救命之恩。”李諳達眼角微乎其微的一跳,默然無聲,睥我一眼,徑直去了。

“好痛,好痛,慢一點——”

“姐姐,你忍忍罷,這瘀血必是要揉開了纔好。”玉兒輕聲說道,手下卻是毫不手軟地下力揉搓,痛得我淚水直流。

呯!門被人大力推開,我和玉兒嚇得驚叫一聲,詢聲望去,四爺站在門口,盯着我,雖然眸中閃過鬆了口氣的感覺,卻面無表情,玉兒立即將我爲了擦藥方便而拉下的衣襟掩上,站起來,福下身子行了個禮,匆匆退下。四爺盯着我一步步走近,森幽陰沉的黑眸和糾結的眉宇告知我他的小宇宙正在不停的膨脹中。他在生氣,可爲什麼?我纔是該生氣喊冤的人不是?當我露出一個可憐兮兮的表情想要說話時,四爺猛地欺身上前抱住了我。

他在發抖。我雙手不禁環上了他的腰,臉龐貼近他的心口,緊緊地擁住他,“四爺,我沒事。”四爺雙臂收緊,將我的頭壓在他胸口上,讓我清晰的聽到他過於急切的心跳聲。好一會,他才放開我,黑瞳細細地打量,在看到我臉上清晰的五指山時,眼中的寒意足以讓暴風雪提早降臨人間,四爺手指輕憐地撫上我的臉,“疼嗎?”

我的手覆上他的,感受到他的暖意,脣邊漾起一抹甜美的笑意,“現在不痛了。”我臉上的紅腫刺痛了四爺的眼,他的眸色加深,那心痛毫不掩飾,慢慢地俯首輕輕吻上,這個吻,把他的心痛,不捨輕輕地送入我心底,讓我方寸輕悸。

“還有哪?”四爺的聲音沙啞,語調低緩,卻有隱隱的怒意,我輕聲嘆喟,素手在他長了鬍髭的下頜來回撫觸,躲開他探究的眼,“還有左肩上被踢了一腳。”實話實說,反正他來前一定什麼都知道了。

“哎呀!”我驚喊,迅速揪住我被他猛然扯開的衣裳,四爺的動作卻兀地停住,視線定在我青黑得讓人心驚的肩上,眼瞳銳光陡現,表情靜然無波,可我卻感覺到他內心已燃燒的熊熊大火。半晌,四爺擡手,感覺四爺男性厚實的大掌在我肩上腫脹處輕撫,暖暖地,含着憐惜,這一刻,我突然覺得安祥與平和,那心底死亡恐怖與不安似乎煙消雲散,眼眶泛起水氣,我嚥下喉嚨的哽咽,穩住情緒,雙臂自然而親密地圈着他的腰桿,脣邊抿着淡笑,“四爺,對不起,我讓你擔心了。”

四爺的心跳得又急又響,爽冽又危險的氣味將我包裹,那諳啞的聲音竟讓我微微暈眩,“知道我會擔心,往後,就別讓自己身處險境,你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可我在乎,若你再這麼漫不經心地對它,還不如交給我,讓我守着,看着——安心,有你,我的命才完整。”四爺的聲音聽得出壓抑的惶恐,卻力持平穩,不願意泄露自己的不安,聰明如他,必是知曉了太子的殺意,又怎麼看不出我一直以來活着的“隨便”?

“好——”將頭埋入他壯實的胸膛,下意識蹭了蹭,那衣料,染上了可疑液體,今夜的我有些脆弱,可以暫時把自己交出去吧?疲倦地偎靠在四爺的懷中,我似乎已嗅到了向我飄來的死亡氣息,思緒動得極緩,慢慢地、一條條地整理着,思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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