杖責一
“安心。”正往御膳房走的我,被一個聲音叫住了,偏頭望去,見十二爺揹着手,邁着不急不緩的步子慢慢走來,我欠身見了禮,方笑問道:“十二爺,您叫奴婢有什麼事?”
十二輕輕勾起嘴角,那笑,輕渺得不帶任何情緒波動,“你上回叫十四弟找的房子,可有着落了?”
“十四爺幫着打聽了幾處,我嫌大了不要,我就想要座二進的小院就好,可十四爺找的,動輒是三進三出的大房子,我一個人,哪住得了?只得讓他再勞心多問問罷了。”
十二爺笑意纏繞在眼底和脣齒邊,俊秀的臉龐有些高深莫測,瞅着我道:“我倒知道有一處小院子,原是上京候補道臺的四品道員,爲着接家眷上京買下的,如今他補了陝西省道臺,已攜眷赴任去了,只留下一個家生的老奴看院子,說,價錢不錯就賣了,我前兒去瞧過了,院子小巧精緻,倒是不錯,你若有意,我幫你定下來。”
我驚喜得連連點頭,“那是極好啊!十二爺,你可真是幫了我大忙了,我先謝謝你了!”
十二悠閒地笑道:“大恩不言謝,給你一個時辰說完你對我那感人肺腑的話就行啦。”我聞聲一呆,想不到平日裡飄逸若仙的十二爺,也會說俏皮話,倒讓我愣住了。
四周一下靜諡下來,多了分詭譎的氛圍,良久,十二爺將視線投向別處,漫不經心地問道“安心,聽說,你是皇上親點的女宮呢。”
十二的語調輕柔,連那笑容柔柔的,靜靜的,不着痕跡的沁入人心,讓人恍惚間有各被春天包圍的暖融與鬆馳,我不由地點了點頭,十二爺半俯下身子,折下了一支開得正豔的月季,放到鼻下輕嗅,這個女性化的動作,由他這麼個如春風般飄逸的男人做出來,還真是——有說不出的魅力啊!
我呆呆地盯住十二,眼眨也不眨,就怕錯過了這一副美男卷,半響,聽得十二嘆了一聲,“安心哪,說來,你是皇上的人,就算你有心治產,這一生,只怕難得出去住上一回呢。”
我看着十二爺,第一次覺得他春風般的笑容有些冷,或許,那叫無情。他點破了我一直不想去看的事實。霍地,我笑了:“十二爺,現如今,是您管着內務府吧?不知您跟太醫院裡的那幾位首領太醫,有沒有什麼別樣交情?”
十二眼神一閃,淡笑道:“你問這個做什麼?”
“沒什麼,不過白問問。”我笑笑,打個馬虎眼。
十二悠悠而笑,如水波盪漾般的明眸定定地望住我,眉目間,依稀有春風蹤影,“白問問?安心,你什麼時候有這閒情了?不過,你既是白問,我也可不說了。”
呃?!我的笑臉陡地一僵,失算了。
“得了,我還有事要忙活,走了。”說着,十二微扯嘴角輕笑,越過我,毫不遲疑地徑直往前走。
我愕然呆立,盯着十二逐漸遠去的背影攢眉苦想,不知該怎麼開口挽回這劣勢。
“安心。”
前邊的十二頓下了腳步,半側面瞧着我道:“有事,找個信得過的人,給我帶個信。”
說完,他微微一笑,轉面離去,這回,不再回頭。
我瞧着他漸行漸遠的身影,笑意,隱隱地浮上嘴角,心,終於平平穩穩。
知了唧唧,和風吹拂,枝葉沙沙作響,陽光灑落在錯落有致的庭院之中,令原有的熱度削弱許多,變得和煦宜人。
只是氣氛不宜人。
我領着一干上值的宮女太監們候在澹寧居外的抱廈廳上,等着皇上傳膳,同在外候着的,還有等着傳喚的大臣。
今天皇上的心情似乎很糟呢。聽得耳語,前日右都御史孫洪以太子爲國本,請求冊立。皇上看了摺子,留中未發。不想這孫洪見皇上並無駁斥之意,竟以爲這事大有可爲,又聯繫了幾個大臣,國公再上摺子,這回,是點名指姓的推舉了八爺,結果,皇上大怒,如今,正招了幾個大臣就此事着議呢。
突地,正屋裡傳來皇上大聲的怒斥,隔着一個庭院,隱隱聽不大真切,不過,這就足以讓候在抱廈廳上的我們噤若寒蟬了。
日已過午,見皇上心情不佳,這回,倒沒人敢請皇上用膳,只是等着。在我也餓得頭暈眼花之後,三力終於宣了皇上傳膳。
屋子裡,幾個大臣仍躬身靜立在一旁,皇上雙手背後,在龍案前不停地踱步,臉上,是陰霾的怒氣。
御膳房的太監們大氣都不敢喘的布席,我和明慧親自將菜端上了桌。屋子裡少說也站了十二三個人,卻是靜得連針掉落地上的聲音都能聽得到,李諳達在一旁監看着,呈在桌上的每一樣菜式都送到他面前過一眼,李諳達點頭了,方放在桌上。
菜布得差不多了,李諳達低聲地問及今日御廚備的粥品,示意我和明慧將粥品呈上,我和明慧各取了三種口味的粥,放入托盤,慢慢地步到李諳達跟前,一樣樣的呈給他過目。李諳達過了一眼,在我和明慧的托盤中各點了兩樣,明慧先跨一步,將點的粥呈上桌面,還未等她讓過一邊,我性急地上前兩步,貼到她身旁,明慧這時正好側身,兩人突地幾乎撞到了一塊,明慧小小驚呼一聲,眼快的閃過一邊,我卻沒那麼幸運,腳下一個趄趔,手上一滑,一盤子粥品全潑倒在地,四下飛濺的粥水跳了一屋子。
托盤落地的巨響和瓷碗清脆的破裂聲,交織在澹寧居高大的屋子裡,如炸雷般震耳。我心中一驚,反射性地立馬跪下磕頭:“奴婢該死!萬歲爺饒命!”
“這是什麼回事!?”一旁,傳來了皇上的怒斥聲。
我跪伏在地,不停地磕頭,李諳達小快步地走到皇上躬身道:“回皇上,是安婉侍佈菜時滑了手,傾了粥品。驚擾了聖上。”
“混帳東西!朕整日忙於國事,日理萬機,到頭來,竟連一頓舒心的飯都用不上,朕養着你們這羣奴才有什麼用!”皇上聞言大怒,斜睨了我一眼,“安婉侍,你在御前服侍不是一兩日了,還是這麼輕浮毛糙,往日裡學的規矩,仗着自己有三分體面,竟全丟到腦後去了,在朕跟前,也是這麼的心不在焉,全然不把朕放在眼裡,也未免太恃寵而驕了!”說罷,皇上怒氣衝衝地吩咐李諳達:“傳我的話,安婉侍御前不恭,藐視聖上,將女官安婉侍拖出去,重打三十板子!看這些個眼裡分不清誰是主子奴才的東西,還敢不敢視朕爲無物!”
皇上厲聲大斥,話中有話,我心底一驚,三十板子,比我想像中的要多呢,我能不能撐過去?
不容我多想,李諳達已迅速地叫入了兩個帶刀侍衛,幾乎像是拖米袋似的,將我拖到了庭院中,只那麼一小段路,我已是頭飾零亂,衣裳不整了。
侍衛們一放手,我立即整理衣服,再怎麼樣,也要給自己留有一分尊嚴。
不多時,三力就將刑凳備好,幾個執仗的太監也在一旁靜靜地候着,李諳達瞧了我一眼,嘆惜道:“安心,往日的你,從未有過今日這般輕燥,又偏撞上了火撩子,丫頭,生死由命,就看你自個兒的造化了。”
說完,李諳達淡淡地對三力吩咐,“皇上有旨,安婉侍御前不恭,杖責三十。”
“喳!”三力經了這些年的閱歷,已是波瀾不興了,他走到我跟前,低低地說了一聲,“姐姐,得罪了。”說着,腳步一錯,擋住了李諳達的視線,偷偷將一塊卷得結實的棉布遞給我,迅速地後退一步,將手一請,算是給我留了面子,沒有讓人把我強壓在凳。
我淡淡地對三力一笑,沒說什麼,心中自是暗暗感激,他是想讓我在行刑時咬住這塊棉布,免得痛極了自嚼了舌頭,這種情況,是在被仗責的宮人中常見的現象,往往是在被打到一半時,痛得神智不清而做出的自殘舉動。這塊棉布,必是三力去叫執仗時,匆匆從裡衫撕下的,還帶着汗味,在這望高踩低的宮中,他能有這一份心,不由的讓我感到了一絲暖意。
我自動地到刑凳上趴下,將棉布緊緊地咬在口中,雙手緊緊握住凳沿,靜靜等待着。
“行刑——”一旁,三力高唱了一聲,一聲重擊狠狠地打在我身上,頓時,一種痛入骨髓火燒感襲上腦海,讓我的腦子像炸開了似的暴得空白。開始,我還能默數着次數,到最後,已經不願去想了,太清楚次數,時間反而更難捱。
“住手!”一聲怒吼在庭院中暴響,正在行仗的太監們不禁手下一頓,我得了個空隙,深深地吸了口氣,才勉力擡起頭來,朝聲響處眺去。
中門處,十四急匆匆地跑來,半屈膝蹲下,看着我驚怒地問道:“這是怎麼了?是誰下的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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