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芥一

草芥一

身邊的人來來去去,走了一個雙喜對他們並沒什麼影響,他們,已經麻木了。睜開眼睛,我嘆了一口氣,眼角瞅見秀月盯着雙喜擡去的方向,她的脣邊,竟有一絲隱隱地笑意,我的心徒然一寒,我眼花了嗎?背脊陡凜,我定睛一看,那笑,隱在她脣角,竟像是解脫和寬慰,更有一分安心。我的腦袋嗡的一下漲得發痛,腦汁滾沸,暗夜的樹林,雙喜因我玩笑而生的驚叫,雙喜的消瘦,雙喜的蒼白,天!我遺漏了什麼?我的心如琴絃撥挑,雜亂無章,只想着快逃,快逃!我慌亂地垂下眼睫,沙啞地道:“秀月,我回去了。”

秀月回過神來,視線定在我身上:“安婉侍,您回吧,別想太多了,讓雙喜安心地走吧。唉!誰曾想這病症來得那麼猛,才一日的工夫,雙喜妹妹就這麼去了!”說着,秀月口中又嗚咽了起來,她嚶嚶的泣聲讓我覺得全身發涼,我一刻也不想多呆,扭頭就走,秀月手中舉着帕子,就這麼愣在腮邊,走了兩步,驚覺自已的慌亂過於明顯,深吸一口氣,略平復了心情,我扭過頭來對秀月道:“秀月,雙喜的東西,你就幫她收拾罷,等找個機會,交給她家裡人。”秀月怔了怔,隨即道:“是,您放心吧。”

轉過頭,我不再停頓,疾步走着,也許是我的臉色和眼神過於可怕,往來於我身邊的每一個人紛紛向兩旁走避,自動讓開一條道。風迎面吹來,讓我流過淚的眼睛乾澀得生痛,微髻的劉海和雲鬢被迎面的風吹得凌亂。快回到帳篷時,我頓住了腳步,頭一甩,往另一方向而去。

“永敬。”一到馬場,大老遠就看到了熟悉的人,我叫住了他,才這發覺自己的聲音尖銳可怕。“喲!安婉侍,您今兒個不是當值麼?怎麼上這來了?”沒心思去理會他怎麼知道我值班的日子,我筆直朝他走去:“永敬,把八爺給我備的那匹馬給我牽來,我要跑會!”永敬愕然怔住:“安婉侍,八爺吩咐過了,若沒人陪着,不能讓您自個兒騎馬出去。”

我頭腦昏沉,情緒有些失控,聲音高揚:“我要馬,現在!”永敬皺眉遲疑了下,我一刻也無法忍耐,跺腳轉身自行往八爺平日栓馬的地方去。永敬愣住,隨即匆匆跟上:“安婉侍,您真要騎馬,就略等等,待我回明瞭八爺,咱再牽馬行不?”

不行!我的心口堵得快要不能呼吸,情緒急需溢泄。快步變小跑,永敬急着在我身後追道:“安婉侍,您等等——小心哪,這馬場髒,留心——留心腳下,別踩着馬糞了!”到八爺的馬廄前,我一眼就看到了那匹褚紅色的母駒,溜了眼,沒見着八爺常騎的黑馬,無心理會,我徑直鬆開繮繩牽着就走,永敬氣喘吁吁追到跟前,又不敢攔我,只好在我身邊轉着:“安婉侍,八爺吩咐過——”我管他說過什麼!翻身上馬,輕吒一聲,我策馬而去,留那永敬自個在後邊咋呼跳腳。

縱馬急馳,心中的驚、痛、懼、自責迎着風化成淚順着臉龐流下,我一直在逃避,不是不知道雙喜的不對勁,只是我選擇了漠視,從雙喜在小樹林裡尖叫開始,我就隱隱約約察覺,也略猜出是和秀月有關,因爲,秀月能瞞天過海,卻瞞不過與她朝夕相處的雙喜,雙喜一定是撞到了什麼,而也只有秀月身後那強大的勢力,纔會讓雙喜因這個秘密恐懼憂鬱,惶惶不可終日。我心中微有所悟,卻佯裝不知,只求自身安穩度日——因爲我無能爲力,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雙喜因恐懼而日漸消瘦,沉默不語,眼睜睜地看着她一個人在這勢力下掙扎,眼睜睜地看着她——死於非命!

駕!我狠狠地抽着身下的馬,人命如草芥!人命如草芥!在那些習慣了以權勢說話的人的眼裡,奴才的命是最不值錢的,可以隨意決定生死,可以隨意□□,做人奴才的,在那些權貴的眼裡不過是個東西,連個人也混不上!太子如此,其他阿哥們也是如此!這金碧輝煌,極盡人間富貴,掌握天下蒼生命運的皇宮內廷之中,到底隱藏了多少黑暗醜陋險惡的鬥爭陰謀?那些我身邊的權貴主子們,有哪個手上是乾淨的?

我一直視而不見,閉塞雙耳過我自己的日子,彷彿這樣,我就可以自欺欺人地在這封建王朝裡生活,直到今天,這血淋淋的事實擺在我眼前,我才第一次清楚地認識到我在哪?身處怎樣的環境——我早已經回不去了!

我渾身血液全往腦項上衝,耳鳴心跳,胸口如刀絞般刺痛難當,又灼熱得如猛火狂焚,撲面而來風冷冽的清味泌入心肺,也無法讓我的腦子冷靜下來,下意識地,我夾緊了馬,速度加快,更快——兩邊的景物快速往後消失,迎面的風將我的身子吹得幾乎凍僵,我全然不顧,就這麼無目的無盡頭地跑着,直到眼前出現了越來越多驚慌失措,四散而逃的動物,眼角掠過舞着旗哄趕獵物的太監,也掠過了全副武裝行獵的阿哥們,耳邊聽到很多人的喝斥,驚叫,也知道有人策馬在我身後追着,大聲叫嚷着。

身下的馬已露疲態,速度越來越慢,身後馬蹄聲達嗒,有好幾個聲音在叫着,我的頭昏眩得看不清路面,耳朵全是激烈運動後血液衝頭的耳鳴聲,身子是發泄過後的氣虛無力,直到馬兒因踏上一個小坑而顛簸了下,我再也支撐不住地摔下馬來。

好痛!已分辨不出,是身體撞擊的痛,還是剮心裂肺的心痛,痛得我周身泛寒,直想在這刻拋卻一切知覺,無魂無魄,茫茫然的飄蕩在虛無中。身體傳來的刺痛並沒有減輕我內心的痛苦,我一動不動地側躺在地上,耳邊傳來了大大小小的驚呼聲,我緊閉雙眼,腦子中那天旋地轉的感覺讓我低笑出聲來,笑着,眼眶卻一陣酸熱,想大吼狂叫,發泄一切怨怒,但整個人卻因力盡氣乏而空空蕩蕩的,只覺得荒謬之極,真是命硬,這樣不要命的急馳也摔不了我,反倒是速度慢了才把我甩下,爲什麼這樣?我想回家!我要回家!回家!如果說只有死亡才能結束這荒誕的穿越,那麼,我並不介意又一次死亡!

身旁踢踏雜亂的腳步聲衝到了我身邊,似乎是同時的有幾雙手把我從地上扶起來,好像幾隻手在我身上摸索,只一下子,就摸遍了我的額頭,頸脖,手臂,腰身,雙腿,幾乎我身上所有的地方都摸完之後,有人問道:“你身上的骨頭沒有斷,你胸口悶不悶?有沒有頭暈想吐?”我是不是先該叫非禮?心中忽然生起這好笑地念頭。我雙腳發顫,無法自己站立,就這麼歪靠在身邊扶着我的人身上,迷糊地張開眼睛,卻是金光閃閃,暈眩得什麼也看不清,聽到有人在問,在說話,我只傻笑地瞪着他們的嘴張張合合,耳朵嗡嗡作響,口中一個字也迸不出。

“啪!”臉頰上傳來的刺痛驚醒了我的幾分神智,痛!誰?是誰在打我?我努力地集中焦距,眼前的人還是重影的五官不清,傷心已到極處,如同拉滿弓的弦,勁力一加,終是再難承受,我整個人就要瘋狂崩潰了,絕望地叫聲發自我的喉嚨,“放開我!放開我!我要回家!讓我回家——”

“安心!你瘋了!這是什麼地方,你這樣亂跑亂叫?!”聲音,已經侵耳,我管它是什麼地方!我胡亂地搖頭,像是未經馴服的野獸不住地掙扎,“回家!我要回家——”火在心中狂燒,我淚如雨下,感覺到雙臂被人死死地鉗制搖晃,“該死的你,冷靜一點,到底出了什麼事?!”那怒斥聲,是八爺。

理智一點點清明,雙眸也逐漸看清了眼前的狀況,身前,八爺不再溫文爾雅,如惡鬼附身,鐵青的面孔上黑瞳躥燒可怕的眸光,我站立不穩,幾乎整個身子掛在他肩膀上,肩膀和腰部讓他的手掌牢牢地困住,動彈不得。周圍,九、十二、十三、十四幾位阿哥臉色青煞地圍視着,見我的眼神逐漸清明,他們的疑問瘋涌而出,問的卻是同一句話,“安心,出了什麼事了?!”十三臉色蒼白得可怕,眼神中有壓抑的火花,九爺的臉陰霾得有如颱風壓境,十二臉上是掩飾不了的驚愕,十四狂怒得猶如戰場修羅,只要我指明一個方向,他就會毫不猶豫地衝上去廝殺。

他們都在身旁,那麼多人,卻沒有一個懷抱是屬於我的!所有的痛苦,委屈,沮喪,憤怒全隨着斷絃崩裂而出,一發不可收拾。情緒一旦潰湜,那滿滿的痛楚悲憤便再也遏制不住,雙手環抱住自己,我靠着身後這個人,哭得無聲,卻慘慘切切,直至暈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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