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箏看着面前修長白皙的手,遲遲不敢下決定。
巫塗也不催促,靜靜等着她的抉擇。
段箏擡頭問道:“爲什麼?”
“因爲我喜歡你,想要一直陪着你。”巫塗坦誠。
不是因爲她是他的桃花劫,而是因爲他喜歡她。
段箏忽然覺得壓力好大。
眼睛慌張地四下轉動,最終視野仍然定格在地板上。
“真的可以嗎?”段箏喃喃。
你真的會喜歡我嗎?抑或是,我真的可以被喜歡?
巫塗笑了:“阿箏很好。我在大師兄那裡聽說了你的經歷,假使換成其他妖怪,他們不一定有你做得好。”
段箏聽着,眼睛漸漸亮了起來。
就像是一隻常年在陰暗深淵中掙扎的野獸,被人拉了上來,沐浴在陽光,然後告訴她:“你值得更好的,你以前所處的環境配不上你。”
“阿箏,答應我好不好?”
阿箏……
去除姓氏,她不屬於狐族,不屬於那個曾經打着養育她的名義傷害她的地方。
她只是她,過她自己的生活,冷暖自知。
段箏猛然想起,不久以前她還在萬靈谷聽說過這個稱呼。
萬靈谷的靈物替她轉述大巫所說的話時,也這麼稱呼她。
他也希望她斬斷與狐族的牽連,用自己的力量去闖蕩天下嗎?
夢境再次在她眼前浮現:白骨面具下,半邊黑暗中,大巫的臉顯露出來,是黑瞳的巫塗。
鬼使神差的,段箏把爪子搭在巫塗手中,輕聲道:“好。”
巫塗收起笑意,半跪下來,鄭重地握住她。
“等等!”段箏忽然打斷他,慌慌張張地將爪子往外拉:“你做了我的巫師,那我們算是什麼關係?”
“巫師不算關係。”巫塗捏着她的爪子,悄咪咪往她身邊靠:“我們的關係是這樣。”
說着,嘴脣就要碰到她的額角。
段箏連忙用另一隻前爪擋住額頭:“別、別過來,我們還沒那麼親近。”
巫塗伸出手,捏捏她的耳朵,擺着一副嚴肅的表情道:“揉揉。”
段箏本想用爪子拍開他的手,然而當她看到他的神色時,很沒出息地慫了。
巫塗見她一副可憐巴巴的模樣,有些不忍心。
他好像有些狠了,將小毛團欺負得過分了。
巫塗鬆開她,起身去給她鋪牀。
段箏嗷嗚叫了一聲,躲到角落裡將自己捲成團,不知不覺又睡了過去。
巫塗收拾完東西過來,看到睡的一塌糊塗的小毛團,柔了眉眼,將她抱到牀榻邊,就着燭火看了好久纔將她放到被子裡。
段箏無知覺地拱了拱,尾巴舒展開,挑翻了被子。
巫塗拾起被子,輕輕蓋到她身上。看了看又覺得不妥,索性用他在玄天劍門學到的御劍術讓段箏懸空,他抖抖被子,一鼓作氣將小毛團裹成了個大被團。
段箏咂咂嘴,沒有醒。
做完這一切,巫塗也覺得有些困了,打了個哈欠,最後抱了抱大被團才離開。
次日清晨,段箏從暖洋洋的被子中爬出來,愣了愣,又小心地將被子疊好。
昨夜大雨,空氣還很溼潤,然而天已晴朗,明媚的陽光灑落在牀單上,清新而溫暖。
段箏看着牀單上的光影發呆。
她這是又過上寄人籬下的生活了嗎?可爲什麼感受會如此不同?
小爪子擡起來碰碰心口,好像裡面也被陽光照到一樣溫暖。
爾後她又是一陣發呆。
他對她這麼好,她該爲他做點什麼呢?
段箏想不出來,索性跳下牀去找巫塗。
巫塗的屋子不大,也就一個正堂,兩個隔間和一個小廚房。
段箏在正堂和廚房都沒找到他,疑惑之餘不由鬆了口氣。
正考慮着要不要在他的房間外面喚兩聲,段箏眼珠不安地轉轉,接着就被正堂桌上的東西吸引了。
從她的角度能看到,桌上放着一沓白紙、一架子畫筆和各色顏料。段箏惴惴不安,這些東西除了畫師也沒人會用,不會真是給她準備的吧?
段箏不敢去碰。
繞着桌子左轉轉,右轉轉,段箏實在眼饞,小心喊了兩聲巫塗,見沒人應,趕緊跳到椅子上,對着滿桌畫師用的工具嚥唾沫。
紙是上好的紙,每一張都潔白勝雪,紋理清晰,看材質似乎不暈墨,能畫出很好看的畫。
筆有各種大小,用不知名的獸毛製成,筆尖隱隱噴吐着藍光,不知有何功效。
旁邊還放了一方鎮紙,黑木金紋,散發出讓人心神安寧的香味,沁人心脾。
……
段箏一樣一樣清點過去,小心臟撲通直跳。
嗷嗷嗷,這些東西一看就很不錯的樣子,她好想要。
又連忙把這念頭壓了下去。人家願意救她出來收留她,還答應給她找藥就已經是非常的待她不薄了,做妖怪不能太貪心。
段箏轉過頭準備離開,又實在捨不得滿桌的繪畫工具,她糾結半晌,還是決定回過頭看一眼。
這一眼了不得,無數的紙筆顏料在她眼前亂晃,過了好半晌,她才從無盡的誘惑中回過神來。
段箏看着她手上的筆,再看了看紙面上完成一大半的人像,腦子裡一列“我是誰”“我在做什麼”“我還活着嗎”的疑問奔馳而過。
段箏猛地一個激靈,慌忙開始消滅證據。
筆趕緊給洗乾淨,掛到筆架上晾乾;顏料先推到一邊,等會兒看看倒在哪裡;鎮紙放回原處就好。
段箏目光落到已經被她畫過的那張紙上,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
雖說一張紙難藏不到哪裡去,說扔就扔了,但據小道消息,修士們的紙一般不會單純是紙,萬一紙上有什麼玄機不就慘了?
段箏急得團團轉,她剛剛到底怎麼了,連這種紙都敢隨便畫。
她一急,抱起一摞紙,想要從上面找到些陣法的痕跡好讓她破解掉紙的秘密。
一張小小的竹片從紙的縫隙中掉了出來。
段箏以爲這就是線索了,連忙拾起來看。
哪知竹片上是巫塗清爽俊逸的字體:
小毛團,這就忍不住了?儘管用吧,這些都是我給你找來的。小小年紀就能做畫師,很不錯了。我去主峰有事,晚上回來。有什麼要求儘管給我提,要記得我是你的巫師,你成長的路上有我相伴。
署名巫塗。
段箏長舒口氣,心說得救了,也不細究竹片爲何要夾在紙張之間,接着迫不及待拿起筆接着畫。
筆頓住,段箏無語地看着畫上的圖案,只覺得自己是魘住了。
畫像上的人是巫塗,烏髮墨眸,臉上勾勒着幾道墨痕,卻看不出是什麼。他手上拿着一張白骨面具,剛剛遮住半邊臉。
段箏放下筆,整隻妖團在椅子上,焉焉地耷拉着耳朵。
剛剛開始流浪生涯的段箏並不明白,妖怪有靈性,越是天分高的妖怪靈性越是充足。
當靈性在妖怪心中閃現時,揭露的不是原因,而是結果。
段箏不懂,她只以爲是自己對萬靈學宮的執念太過於深重,辜負大巫的一片真心太愧疚,以至於胡思亂想,畫出如此神奇的畫。
然而很多年後,當所有的世家大族都以求得段箏一紙圖畫爲榮,所有的魔妖修者提到段箏都要尊稱一聲“大師”,她以她從未奢望過的身份再次踏入萬靈學宮時,她摸出提筆時連自己看不懂的那幅畫,慶幸當年沒有明白畫上的含義。
所以,她的引路人成了與她相伴一生的人,給了她從未有過的愛,帶着她走出圍繞着她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