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箏渾渾噩噩被送回了自己的窩。
她那青苔遍佈的窩肯定沒法住了,她待在洞口仰望滿天星光,腦袋裡一陣鈍鈍的痛。
她變回原型,捲起尾巴,像小時候一樣把自己裹起來,無助地抱着腦袋。
忽然,她看到青苔裡有處隆起,蓋着一枚小小的碎片,有什麼東西在腦海裡浮現出來,又轉瞬即逝。
她連忙把碎片刨出來,抓在爪子小心地對着月光看了起來,然後收好,又去搜索其餘的碎片。
黎明時,她找到的碎片勉強拼出了一個千瘡百孔的竹筒,她摸着竹筒,困惑地歪着腦袋。
猛然間,腦袋一痛,星空下古樹上那張白骨面具,成了描摹在她心裡不可磨滅的圖畫。
她低下頭,把臉貼在支離破碎的竹筒上,輕聲道:“你是萬靈學宮的大巫嗎?”
破爛的竹筒連回聲都沒有。
段箏卻笑了,她小心翼翼地把竹筒藏到肚皮底下,枕着滿地的青苔做了個好夢。
第二日,她去見了姥姥,表明她還是想要去萬靈學宮。
豈知姥姥鐵了心想將她嫁到孔雀族,不論她說什麼都一個勁兒給她講萬靈學宮的壞話。
段箏一早上聽了百八十遍大巫倒了萬靈學宮要跟着完,耳朵都被折磨得沒了撐起來的力氣,只得耷拉着,哭喪道:“我要去見大巫。”
姥姥臉色頓時就變了,柺杖一跺,發皺的嘴皮氣得直哆嗦:“孔雀族哪裡不好?你自幼生長在狐丘,就應當把狐丘當做家,就應當知恩圖報。你想想你嫁到孔雀族,兩大強族聯姻會有多少好處?這等美事,旁人盼都盼不來,你有什麼資格不要?”
段箏睜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姥姥。她昨日看到姥姥幫她說話還以爲姥姥是真心待她好,她纔敢告訴姥姥她的想法。
誰知道姥姥的心裡竟然是這樣想的?
段箏後退幾步,掉頭就跑。
不料身後傳來一股她無法抵禦的吸引力,將她拉過去封印到了姥姥柺杖的狐狸手柄上兩顆赤色靈石做成的眼珠裡。
段箏焦急地拍打着邊界,卻見姥姥慈愛一笑道:“小丫頭,你年輕,容易衝動,姥姥我怕你做出什麼難以挽回的事情,特地將你封印起來冷靜冷靜。你放心,待你出嫁的那一天,姥姥一定不會耽誤你的良辰吉時。不光如此,還會給你準備最配得上孔雀族新娘的嫁衣,不會丟我們狐族的臉。”
段箏無能爲力地滑倒,抱緊膝蓋坐在靈石裡。
是她傻,這個老狐狸分明就是和其餘的狐狸是一路貨色,只不過老辣一些說話更委婉一些,她段箏怎麼就這麼沒腦子相信了她滿口的胡言?
她搖頭苦笑,段箏啊段箏,你真是活該。
別人隨口說說的話,她還當真了。
忽然想起當時月下溫和地揉着她腦袋的那手,以及那個人痛惜道:“你受苦了。”
段箏出神,他又是懷着怎樣的心情說出這句話的呢?
淚水奪眶而出,不論那人如何待她,她都註定要負了故人約。
千萬裡外,在無數年紀尚幼的小妖們的注視下,瀰漫在萬靈學宮外終年不散的濃霧在這一刻一點一點開始消失。
小妖們看着一點一點清晰的雄偉壯闊的學宮,歡聲雷動。
然而在一切都毫無遮掩的那一瞬,所有的聲音也隨之消失。
學宮門口古樹粗壯的枝丫上坐着一名身穿黑色巫袍的男子。他臉側斜掛着一張白骨面具將半張臉藏住,另一半的面孔光潔俊美,眼瞳透着一絲不自然的銀白。
他拿着竹筒一晃一晃,目光細細掃過學宮外離得最近的那羣妖怪。
樹下,穿着學宮制式長袍的夫子朝前來報道的學員抱拳行禮:“各位新學員有福氣,這一次可是谷主大人親自來迎接你們,這待遇,我當初來學宮的時候就沒有咧!”
小妖怪們如夢初醒,紛紛回禮。
巫塗皺皺眉,始終一言不發。
前來報道的小妖一批批的來,通過考覈的興高采烈進入學宮,沒通過考覈的垂頭喪氣離開。
樹下,負責主持考覈的夫子滿臉歡喜,好不容易撈到一個空閒時間,他朝巫塗彙報道:“谷主,這次來了不少的好苗子,倘若這些苗子能成長起來,妖族要迎來一個盛世呀!”
“都不算是好苗子。”巫塗望着遠方,“真正的好苗子還沒來。”
夫子很快明白過來:“恭喜谷主有看中的絕世天才。”正要再說些吉利話,張着嘴卻怎麼也說不出口了。
有看中的天才又如何?誰不知道如今谷主的身體脆弱得像是佈滿裂紋的瓷器,隨時有可能裂開?
壽元將盡,又怎能給予天才成長路上的引導?
巫師與被幫助一方的關係就如同劍鞘與劍,劍鞘者,免劍蒙塵,隱劍鋒芒。
夫子輕聲嘆息,谷主親自等那名天才過來,大約想要借自己的名頭爲那名天才的今後鋪路。
猶如最後拂去劍上塵埃,劍鞘碎裂,寶劍鋒芒畢露。
巫族,不愧爲天下的導師,當得起萬族欽佩。
萬靈學宮開山收徒的時長爲一個月。
對於很多妖族來說,五十上百載的苦修,就是爲了在這個月的某一天能入萬靈學宮修行。
因而每一天的考覈都異常激烈。
凡是參與主持考覈的夫子都喜形於色,這一屆學員的實力遠強於往屆,在他們看來,妖族的盛世不遠了。
巫塗坐着古樹上靜靜看着這一切,也有對自身實力非常自信的小妖怪來找過他,希望他能幫自己看看資質。
巫塗從不表態。
守在一旁的夫子卻知道,那個絕世天才還沒有來。
一月之期,很快到了最後一天。
巫塗靠在樹幹上,輕輕嘆了口氣。
白光一閃,一名白衣小少年走到他身邊坐下:“師兄,你這又是何苦?”
巫塗苦笑:“若是知道我竟如此放不下她,我當初就應該帶走她。可那個時候,我害怕了。”
白衣小少年也曾聽說過古時候的事,於是問道:“就因爲她和你第一個弟子一樣姓段?”
巫塗的第一個弟子天賦卓絕卻心術不正,曾趁神靈絕跡之際作亂,企圖謀取天下,最終被巫塗親手打入九幽之地,永世不得超生。
從此之後,巫塗再也沒有收過任何人。
巫塗望着悠悠遠方,眼中的銀白覆沒了大半瞳仁。
“我後悔了。”
白衣少年沉默片刻,突然道:“要是你實在捨不得她,我替你將她養大好了。”
巫塗起身,按了按臉側的白骨面具:“不必了,已經沒有意義了。師弟,來生再見。”
白衣小少年不語。
巫塗從樹幹上栽倒下去,一陣風恰到好處將他托起,帶在他乘風離去。
巫塗一路穿梭,他路過他日常洗浴的水潭,幼時修行的瀑布,滿山他看着長大的花草樹木,最後在他的茅屋前盤膝坐下,安詳地閉上眼睛。
與此同時,萬靈谷兩側的樹木暴長,藤蔓重疊,將整個山谷封閉得密不透風。
谷外的萬靈學宮衆學員目睹了這一切,在夫子的主持下上了香,紛紛用法術把消息傳給相熟的妖。
不到一天的時間,大巫巫塗歸天的消息傳遍妖族。
無數出自萬靈學宮的妖怪們自發爲谷主守靈,於他們而言,沒有萬靈學宮就沒有他們如今的成就。
也就是在這一天狐丘的姥姥終於把段箏放出來道:“孔雀族傳來消息,佳期將近,要我們好好準備。”
段箏面上唯唯諾諾,心裡卻在想,她一定要找到機會逃跑,然後到萬靈學宮去還了大巫的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