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究還是對自己母親的好奇壓過了滿腔的複雜情緒, 段箏糾結半晌還是打算去見見。
找個護衛問清了大妖所在的位置,順便收穫了“不要招惹大妖的孩子”的忠告,段箏懷着一顆複雜的心情接近了傳說中那位大妖的巢穴。
與預想中的不同, 大妖的住所是一處華麗的宮殿, 漢白玉做成的臺階層層而上, 最高處近乎與天平齊。站在臺階前, 只能隱隱望見一角飛檐。
臺階上, 一個個侍衛分列在臺階兩側,如同石雕一般一動不動地平視着前方。而就在他們身側,數不清的孩童奔跑嬉戲着, 有的甚至還沒有化形完全,還露着毛絨絨的耳朵或者一小截尾巴。
段箏默默轉過頭, 看着巫塗道:“我覺得我還沒有做好接受這一切的準備, 我們還是下次再來吧。”
巫塗點點頭, 道:“沒事,只要你不後悔就好。”
“別……”段箏又慫了, 回頭看了看到處亂跑的妖怪們,她嚥了口唾沫,閉上眼睛一鼓作氣走到一個侍衛面前,背誦着在路上準備了好久的說辭:“這位大哥,在下段箏, 自狐丘而來, 想要求見大妖, 能勞您通報一聲嗎?”
侍衛搖頭:“大妖有令, 狐丘段氏的妖怪一概不見。小妖怪, 請回吧。”
段箏沒料到是這個結果,整隻妖傻傻地杵在那裡不知所措。
巫塗趕緊上前往侍衛手上塞了幾兩銀子:“還望侍衛大哥通融通融。”
侍衛看也不看就把銀子丟到地上道:“那銀子通融我?你當這裡還是修者的地界?沒有珍寶就別拿出來丟人現眼。”
巫塗皺了皺眉頭, 道:“你可知道你面前的這隻小妖怪與那所謂的竹氏夫人有不淺的淵源?”
“嘿,還有什麼淵源。得了吧,既然大妖都下了令,那就說明大妖已經下了斬斷這份淵源的決心。快走快走,省得等會兒大妖出來嫌你們礙眼。”
段箏低下頭,垂下耳朵,忍不住微微發抖。
巫塗連忙將她抱起來,輕輕替她拍着背。
段箏搖頭道:“我沒事,這麼多年,不都被我扛過來了嗎?沒事的,沒事的。”
巫塗不知如何安慰她,只是道:“我們走吧,我們去找一間客棧,然後給你熬藥。等你的傷好了,我們就四處去旅行,如何?”
段箏點了點頭。
巫塗轉身要走,卻不想被到處亂跑的小孩子們盯上:“大家快看,那裡有個很大很大的毛團子,我們拿來玩怎麼樣?”
“好呀好呀!這麼大了還不會化形,應該不是妖怪吧?”
“管他是不是,反正我們只是拿來玩玩。就算是死了,又有誰敢責怪我們呢?嘿,那裡的侍衛,把他們給我攔下來。”
剛剛還跟他們說話的侍衛瞬間就變了神色,面前猙獰地將他們圍在中央。
巫塗徒然感到一股戾氣從心口衝起。
他拔劍出鞘:“你們敢?”
段箏此時纔回過神來,她不知道那些小孩子的話語,她只知道他們被圍了起來。
她心下一急,前爪一擡,圍着他們的護衛瞬間鮮血狂噴,栽倒在地。
她躥到巫塗腦袋上蹲着,身爲大妖的威壓完全展開,全身的絨毛都像是鋼針一樣豎起。她大吼:“誰敢過來?”
小孩子們被嚇得哇哇大哭。正在往這邊趕來的侍衛們紛紛停下腳步,互相對視,誰都不敢率先往前邁出一步。
這樣的聲勢,自然驚動了深宮之中的竹氏夫人。
一位少婦從層層樓閣中飄然而出,頭帶黃金打造的鳳冠,身披絲綢雕花輕衫,頸系狐皮縫製的圍巾,眉點硃砂,眸中精光攝人:“什麼人擔敢在欺負我家孩兒?”
段箏心裡咯噔一跳,又如釋重負。
該來的總算來了。
正盤算着等會兒怎麼跟疑似自家孃親的大妖打招呼,那大妖就先失聲叫到:“竹護兒,你來看孃親了?”
段箏四下張望,理所應當地把竹護兒這個稱呼歸在哪個調皮玩耍的孩子身上。
下一刻段箏就被淚流成河的大妖抱住,大妖一邊哭一邊道:“我苦命的竹護兒,當時是娘沒本事,沒能把你帶出來,讓你吃了好多哭。”
段箏這才反應過來,所謂的竹護兒就是她呀。
不過……她姓了狐族的姓氏就直接在姓氏後面加上猙,姓了猙的姓氏就直接在姓氏後面加上狐,她爹孃也是非常會取名字了。
段箏思想不由得跑偏,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她正在久別重逢認親孃。想到這裡,她又愣住了。哪怕這個場面她從小幻想到大,也抵不住世事無常,她完全沒有料到自己認孃親的時候身邊會有如此多的弟弟妹妹。
現在她到底該怎麼做?
哭嗎?她完全不悲傷呀!
笑嗎?可她的孃親哭得好傷心。
段箏又傻了。
其時正有一個小孩哭得稀里嘩啦,向大妖告狀道:“孃親,就是這個臭毛團團欺負我們的。”
竹氏夫人瞪那孩子一眼:“怎麼說話呢?記好了,這是你們大姐,叫做竹護。”
那孩子不敢哭了,咬着手指愣愣地看着他們剛剛還準備拿來玩的毛團團。
竹氏夫人又回頭對段箏道:“竹護兒,你爲什麼不化成人形呢?我走時你才一兩歲,現在多大了?五十還是八十了?功法修煉到第幾層了?”
段箏只覺說不出的彆扭,硬着頭皮道:“我已經一百一十三歲了。”
“這麼大了。”竹氏夫人驚歎,“在深宮呆久了,我都數不清年份了。”
她又道:“是修煉的狐族功法吧?”
段箏點點頭,又搖搖頭。
竹氏夫人像是沒看到一樣,道:“我天資差,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才學會第三重,但第三重的功法已經足以讓我變成人形了。你的父親出自戰功赫赫的猙族,你的天賦應該不差纔對。護兒,跟孃親說說,你練到多少重了?這些年有沒有偷懶?”
段箏擡起頭,端詳她的孃親。也許因爲聽到關於孃親的流言,也許因爲看到了滿地都是弟弟妹妹的景象,也許因爲她的孃親連她的年紀都弄不清楚,她忽然覺得心很累,再看她的孃親,只覺得是在看一個跟她說了幾句話的陌生人。
她道:“一年半前,我練到了第九重。”
“護兒,你真是個天才。真不愧是我的孩子。”竹氏夫人喜笑顏開,“難怪你剛剛又那麼大的威勢,都不輸給我了。你的父親把畢生功力傳給了我,我纔有如今的生活。”
段箏垂下眼瞼,看着滿地跑的同母異父的弟弟妹妹們,想到此前聽過的“喜歡美男”的傳言,忽然替素未蒙面的父親感到不值。
“我的父親呢?他在哪兒?”
竹氏夫人悠悠嘆了口氣:“他在狐丘的秘境之中。”
段箏驟然睜大眼睛,不敢相信:“你騙我。我在那裡呆了一百年,沒有見到過任何其他妖族存在的痕跡。”
“在裡面呆了一百年?真是了不起的好孩子。”竹氏夫人摸了摸她的臉頰。
段箏掙脫竹氏夫人的懷抱,退後幾步,直勾勾地盯着她。
竹氏夫人垂下手,嘆了口氣:“他確實沒有在裡面生活。他是被擡進去的。”
段箏渾身冰冷:“什麼意思?”
“當年狐族發現他跟我的戀情,十分憤怒,聯合了幾族的大妖一起追殺我們。你父親雖是大妖,卻有隱疾,與他們打根本沒有勝算。危機關頭,你父親將所有的力量都傳給了我,讓我逃,他自己去應對那幾位大妖。我被你姥姥抓回狐族,眼睜睜看着你爹死在我面前。”她嘆了口氣,“不久後我生下了你,找機會逃出了狐族。”
段箏五味陳雜:“你就算逃出狐族,又還有什麼意義呢?”
“我不能再讓狐族左右我的人生。”
段箏愣了愣,苦笑道:“所以你就不要我了,自己帶着我爹給你的法力出來尋歡作樂。”
她的父親若是知道這一切,九泉之下當作何感想。
“不是,不是。我只是想要生活得更好,這有什麼錯,有什麼錯。”竹氏夫人語無倫次。
段箏跳到巫塗肩上,輕聲道:“走吧。”
果然如同她想的那樣,肯將她放在狐族長大的母親,又怎麼會真正在意她。
只是可惜了她的父親,一片深情所託非人。
也可惜了她,自幼便嚐盡寄人籬下的辛酸苦楚。
一陣狂風忽然從背後襲來。
巫塗連忙將段箏拽下來護在懷裡,悶哼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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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氏夫人大笑:“來了還想走?沒那麼容易。既然是我的孩子,就應該活在我的眼皮底下。這裡有孃親保護你,護兒,你怕什麼呢?”
段箏趕緊給巫塗加了幾層防護的道法,跳到地上,直視竹氏夫人道:“你這樣的行爲,又與狐族有什麼差別?”
“我……”竹氏夫人面色一變,發狂道:“我不管,你是我的孩子,你一定要聽我的話才行。我不管,我不管。對,對,我是大妖,我用法力可以解決的事情,爲什麼要跟你講道理?”
言罷,一陣掌風不管不顧地朝段箏打過來。
倘若段箏真是一隻普通的小妖怪,這一擊足以要了她半條命。
段箏擡起前爪,一堵城牆出現在她面前。
掌風將牆面擊得粉碎,卻無論如何也到不了段箏面前。
段箏道:“不好意思,我也是大妖。”
竹氏夫人花容失色:“你不是才修煉到第九重嗎?”她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眼神,看着段箏身邊的巫塗道:“是你,一定是你把功力傳給了我的孩子。你怎麼可以這麼傻,你難道不知道從今往後你在我的孩子眼裡就沒有價值了嗎?”
巫塗挑眉:“阿箏的實力是她自己苦練得來的,跟我沒有關係。不要把別人想象得和你一樣惡劣。”
竹氏夫人道:“怎麼會,怎麼會。明明是我的孩子,怎麼可以比我強那麼多。你們一定在說謊。”
段箏道:“我筋脈受傷,如今半點修爲都動不了。不過我也因禍得福,成了修煉道法的大妖。”
說完,爪子一動,一陣輕風平地而起,托起她跟巫塗,扶搖而起,極速往遠方飛去。
竹氏夫人愣愣地看着絕塵而去的兩人,忽然趴在地上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