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枯井底下, 巫塗抱起段箏,御劍往井口飛去。
段箏揪着他的領子,不滿道;“我都是大妖了, 下次換我來飛吧。”
“哦?”巫塗笑着, 將她揉成一團;“我看還是個小小的妖怪呀。”
段箏氣鼓鼓背過身子:“不理你了, 你願意累就累吧, 跟我有什麼關係。”
巫塗將下巴放到她肩上, 認真道:“小毛團,我錯了。你最大最厲害,這樣行不行?”
聽着這毫無誠意的道歉, 段箏差點氣成河豚。
她張牙舞爪:“小心我咬你。”
巫塗將她高高舉起,笑道:“別, 我都認錯了還不行嗎?”
“你行啊。”段箏別過腦袋, 眼睛時不時偷瞟巫塗, 就差在腦門上寫上“快過來哄我”。
巫塗失笑,他的小毛團長得如此軟糯, 就算成了大妖也委實讓人畏懼不起來。他沉吟片刻,想起了鬼魂用過的巫術,於是手指微動,手中出現了一個桃子。
他將桃子遞到段箏面前道:“現在可以原諒我了吧?”
段箏斜眼,瞪着桃子道:“你當本大妖是猴子?”
“不敢不敢。”巫塗說着不敢, 手卻將段箏頭頂的毛揉了又揉:“既然大妖不吃素, 那麼要不要我去殺兩隻雞來給大妖解解饞?”
“哼!”終究還是桃子的味道太香, 段箏一下從巫塗懷裡彈出來, 踮起腳奪過桃子往嘴裡邊塞:“本大妖從記事起就一直辟穀, 從來都不食人間煙火。”
巫塗忍住笑:“是,大妖最了不起。我聽說凡人做的糕點比桃子更美味, 以後帶大妖去見識見識可好?”
段箏眼睛閃閃發光,小爪子緊緊捏着被啃了一半的桃子道:“好呀好呀,本大妖要完善道法鞏固境界,當然要見識見識凡人的厲害。”
巫塗沒忍住,再次將她揉成一團:“小毛團,你何時學得如此牙尖嘴利了?”
段箏抓着桃仁委屈巴巴:“我哪裡牙尖嘴利了,你看我的牙,明明是圓的!”
巫塗戳戳她的肚子:“不錯,你最圓潤了。”
段箏再次氣成河豚。
巫塗還想再逗逗她,卻見她豎起了耳朵:“有人朝這邊來了。”
此刻他們已經出了枯井,所在之處正是是非之地。不管來的是什麼人,於他們而言都是敵非友。
巫塗手一招,離魅劍落入他手中。
劍氣滌盪,伺機而動。
一陣風自樹葉間穿插而過。
彷彿在波瀾起伏的水中投入一粒小石子,濺起水花如雨。
劍氣猶如嗅到腥味的鯊魚,朝樹葉搖曳的地方滑動過去。
一個聲音從那裡傳來:“段箏,好久不見。”
劍氣驟止,又緩緩迴歸於原地。
一雙白皙細膩的手將枝葉撥開,一名身着華麗彩服的男子從樹上躍下:“真是抱歉,當時把你推出去頂罪。”
段箏眼中不起:“沒什麼,我已經看開了,阿九。倒是你,還在爲妖盟做事嗎?”
阿九嘴角上揚,狹長的眼睛彎起。九目天鵬容貌本就豔麗,到了阿九身上,更是多了幾分恍如女子的妖冶。
他道:“不了。我曾以爲我是在爲我自己謀求未來,到頭來卻發現我只是在爲他人做嫁衣。”
“那麼,沒什麼好說的了。”段箏仰頭,眼神堅定,“你在做害人性命的勾當,從此以後,我們勢不兩立。”
“真是天真……”阿九本想大笑一場,卻不防一支冰箭憑空出現,將他肩膀洞穿。
“你!”阿九沒想到段箏說大就打,一時吃了個虧,連忙掐訣。
巫塗揮劍,離魅劍氣滌盪,將二人護得滴水不漏。
他低頭,沒握劍的手略略調整了下姿勢,拍拍段箏微微發抖的爪子,問道:“害怕嗎?”
段箏搖頭:“不怕,只是第一次殺妖怪,有點緊張。”
“你把這當成與白小公子過招就好。只是對方沒有白小公子厲害,下場可能會比較悽慘。”
段箏深吸口氣,靠到巫塗懷裡,忽然覺得很安心,爪子也不抖了。
她咧嘴一笑:“你放開,看本大妖怎麼削他。”
巫塗點點頭,收了劍勢。
沒了劍幕遮擋,阿九的瘋狂模樣暴露無餘。
他殺紅了眼,指尖凝着白芒,以玄異的軌跡划動着,繪製出凌厲又詭異的紋路。
段箏一驚,那正是摹魂閣特有的繪圖方法。
下一刻她就將震驚壓了下去,爪子在半空中比劃起來,指尖的法力接近於無。
一座座難辨虛實的山嶽拔地而起,封住了阿九的攻擊。
阿九心中訝異,嘴上卻道:“雕蟲小技,不過如此。”手上奮力一揮,山嶽果真崩碎了一大片,煙塵瀰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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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九心道這莫不是用來迷惑人的,對方正好趁機逃跑?
正要騰空尋覓,山嶽忽然飛起,將他狠狠鎮壓住。阿九擡眼一望,前面有個缺口,恰好是他剛剛打出來的。心中一喜,趁山還沒壓緊,連忙朝那裡爬過去。
哪知他剛探出半個身子,漂浮紛飛的塵沙紛紛聚攏而來,將他死死封到山體之中,最後只讓他露了一張臉出來。
段箏放下爪子,支支吾吾向巫塗道:“好像,好像這樣就可以了吧?也犯不着趕盡殺絕,吧?”
巫塗揉揉她的腦袋:“你做得很好,這樣還可以問出一些東西,比殺了他更好。”
段箏這才喜笑顏開,顛顛地跑過去,準備開始她妖生中的第一審訊。
然而還沒等她開口,阿九就迫不及待地問道:“你已經是大妖了嗎?”
段箏道:“對呀,我就是大妖本妖!”
阿九苦笑:“我本以爲我憑藉摹魂閣的秘術領悟道法,一隻腳踏進了大妖境界,已是難得一見。想不到這個世界上還有運氣像你這麼好的妖怪,初見時連一個普通的修士都打不過,分別一年後便領悟道法成了大妖。”
段箏昂首挺胸:“說明我天賦好,你就甘拜下風吧。”
她也是在這一年裡才意識到,爲什麼萬靈谷大巫會看中當時經脈已經受傷的她。
“天賦不如運氣啊。”阿九嘆息,“你種族不明,而我卻是九目天鵬的後裔。我的天賦,比起如今妖盟中大族的子弟只好不差。可我的進階卻往往晚於他們。呵,只能怨我幼時族人全都戰死,沒有誰護佑我,給我修煉的資源。人人都說,金鱗並非池中物,一遇風雲便化龍。可,要是金鱗遇到風雲之前便涸轍而死了,又有誰會痛惜他?”
段箏聽暈了,她道:“你不是還沒死嗎?”
“我沒死,修爲卻廢了。我本該成爲更好的妖怪。”
“爲什麼?”
“要是我有族人護着我,指導我修行,在我成長的關鍵時期給我提供資源,我一定會早日成爲大妖。”阿九竭斯底裡地咆哮起來。
巫塗皺皺眉頭,走到段箏身邊,離魅劍上氣息隱隱波動。
段箏道:“可是你沒有這些呀,所以沒有本該是什麼樣子,你就是現在的你。”
“運氣好的妖怪,有什麼資格這麼說我?”
段箏跳道巫塗肩上,與阿九對視:“我運氣好嗎?我從來不知道我父母是誰,自幼寄養在狐族。小時候只要哪天不被打罵,我就已經心滿意足了。由於修煉狐族功法,我的筋脈毀了。由於被姥姥用法術關了幾天,我錯過了與大巫約好的時間。”
巫塗心中一震,她從來沒跟她說過這些。
她吃過的苦都自己默默嚥下。真是個傻糰子,她有他呀,爲什麼不試着相信他依賴他呢?
說着自己生命裡的遺憾,段箏卻是咧嘴一笑:“可我還是做了大妖,這才說明我生來就該成爲大妖!”
阿九看着段箏,她的臉圓乎乎的,嘴又咧得特別大,看着……十分傻氣。可她的笑容又那麼明豔,彷彿從滿天的風沙煙塵中走過,卻依舊纖塵不染。
他突然很羨慕。
既然在暗無天日的深淵之中掙扎的不止他一個人,他爲什麼要做滿腹怨氣的那一個?
可他已經犯了那麼多錯,還回得了頭嗎?
他絕望地閉上眼睛。
正在這時,枯井口傳來白幕虛不滿的聲音:“我還準備參觀參觀巫族所謂的傳承有多厲害,一看,卻都不如我師兄那裡的好看。真是,白浪費我時間。”
阿九睜開眼睛,愣愣地看着跳出井口的白衣小少年,艱難地張開嘴:“是你?”
白幕虛望這邊看了一眼,又趕緊轉過頭道:“這妖怪身上戾氣好重,都不知道害了多少無辜之人。快砍了快砍了,免得他又出去害人。”
“我願意悔過,還有機會嗎?”阿九絕望道。
他想起很多年前,他坐在空空的山裡哭,身邊是族人的墳冢。他又冷又餓,不知道未來在哪裡。
一道白光照亮寂靜的荒野,當時還是七八歲孩童模樣的白幕虛蹦蹦跳跳跑到他身前,替他擦乾眼淚,道:“我聽說九目天鵬一族最是忠心。你給我做侍從好不好?我供你吃喝,給你異寶。”
那時的他想也沒想就拒絕了:“我的族人都因爲忠心耿耿纔會死,我這一生,決不會做任何人的奴僕。”
卻不想,再次相見會變成如今的模樣。
他之前還有些不服,認爲是有人幫了段箏她纔會有現在的成就。而在他看到白幕虛之後,終於明白,他的生命不是一成不變的晦暗,而是他自己推開了光明。
可他又覺得當時的自己沒有做錯,對一個失去所有親人的孩子而言,那是他能給出的最好的回答?
人生在世,當作何決斷?
何爲對?何爲錯?
然而他終究走上歧途,說什麼都晚了。
當樹葉割開他喉嚨的那一刻,他最後的念頭便是:若是猙之一族還有後裔在世,他願爲之鞍前馬後付出一生。
回想起戰死的族人,他們的心中或許是安寧而坦蕩的吧。
段箏閉着眼睛割完阿九的脖子,撲到巫塗懷裡哇哇亂叫。
巫塗安慰她:“這不怪你,是他罪有應得。”
他連巫族圖騰都下得去手,不知道已經殘害了多少凡人。
白幕虛也上前安慰道:“沒關係,我們修道,就是爲了以殺止殺,還天下一個正道。”
段箏這才放鬆下來,輕輕舒了口氣。
結果一口氣還沒喘勻,又聽白幕虛道:“就比方說我們家,我爹爲了匡扶正道殺了我那殺人成魔的外公,我娘不也沒怪過他嗎?”
小妖怪受到了二次驚嚇,覺得這個世界好可怕。
巫塗抱着瑟瑟發抖的段箏順毛,瞥了一眼白幕虛,繼續安撫自家小糰子。
白幕虛抱住腦袋,他好像惹毛了自家師兄,怎麼辦?他以後怎麼混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