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段箏面前，隔着一道電光描繪的山河，最後一道霹靂終於轟然落下。
那霹靂兇戾似游龍，狠狠砸下時整座無涯峰都在其威壓下抖動。
剎那間山石崩墜，一大塊一大塊的石頭滾落，一大片一大片的古樹傾倒，甚至連周圍的山峰都振振欲動。
風沙之中，唯有一卷山河巋然不動，其上金光漸漸隱沒，畫紙的氣勢卻越來越凝實。仿若以無盡虛空爲屏障，無懼浩蕩天威。
段箏也不由緊張地握緊爪爪。
霹靂沒入畫卷，天地重歸安寧。
段箏瞪大眼睛，有些不敢相信，這樣就完了？
彷彿爲了反駁她未說出口的話，畫紙一震，一縷金線穿梭其中，張牙舞爪，戾氣橫生，似乎要將畫中的一切都毀滅殆盡。
山河的虛影消失，畫紙上墨汁繪成的山河亮起，金線再難寸進，無聲掙扎着，終於消散。
畫紙落回段箏的爪子上。
段箏呆呆地拿着畫紙，還未從天地之威中回過神來。
她隱隱覺得，自此之後，她再也不是那隻受人欺負任人擺佈的小妖怪了。她從此也有了立身之本，再也不必屈居人下。
她收拾好東西準備離開，卻不想打臉就像鬼屋裡的鬼，指不定什麼時候就鑽了出來。
一張符紙從天而降，將段箏死死扣住。
段箏的心裡剛剛燃起的嚮往新生活的苗苗嘩的一下就被撲滅了。
她悲催地發現，她一身的本事都在那支筆上，離了筆，她還是那個筋脈受損天資盡毀的小妖怪。
兩名劍修落在她身邊，拾起她的包裹和畫，提起她離開。
正是訣雲子座下弟子玉清和玉心。
玉清眼底閃過幾縷驚詫，繼而冷笑道：“巫塗這裡倒是藏了不少好東西。也不知他一個失掉記憶的巫族，是如何得到這麼多旁人一生都難以覓得的寶物的。”
玉心顯然沒在意他說的話，隨口道：“聽說巫族跟妖族類似，先天就有靈性傍身。他能跟得到這些，靈性的作用佔了一大部分也說不定。”
“跟妖族類似？那師尊還敢信他……”
“師兄，”玉心轉過頭，皺眉道：“背地裡議論同門雖算不上什麼大罪，傳出去終歸不好。更何況那是玄天劍親自選中的人，爲玄天劍門着想，這件事我們就不要再議了。”
“師弟，你是怎麼想的？就不能跟師兄說說？”
玉心搖搖頭，否決了玉清的提議，抓着符做成的籠子往大殿飛去。
玉清氣得甩甩袖子，只得跟着玉心往前飛。
段箏一句話都沒聽明白，沉浸在自己又被抓住的悲傷裡。
帶到殿上，玉心把籠子一收，她立馬被摔了個狗啃泥。
想不到被帶過來的是一隻沒什麼修爲的小妖怪，滿座譁然。
連決雲子都驚得擡了擡長眉，問道：“怎麼是如此普通的一隻小妖怪？你們莫不是帶錯了。”
玉心上前道：“稟師尊，雷劫十之八九與這隻小妖怪有關係，我與師兄在她身邊搜得了幾分線索，還請師尊過目。”
“呈上來。”
玉心轉頭看玉清。
玉清上前遞過了包袱和畫紙。
決雲子拿起畫紙，放到眼前細細一看，兩腿一顫，不由站起來道：“這……這幅畫中有道。”
衆長老也是一驚，七嘴八舌道：
“掌門，這可是真的？”
“莫不是玄天劍門立派幾萬年來都沒人蔘得的道？”
“這麼說這畫於我們修道之人而言，可以稱得上是寶貝了？”
決雲子心潮也是一陣起伏。
何爲修道？
自然是參天地機理，順天地無常，求不死不滅。
然而要走到那一步又談何容易？凡人在紛紛擾擾的塵世中沉浮，紅塵迷眼，哪裡看得透天地的玄機？修行之人清心寡慾，企圖求得那一線玄機。
而自神靈傳下修行功法以來，修者千千萬萬，卻無一人窺得那扇玄之又玄的大門。
玄天劍門之所以比旁的門派強，也是因爲道。
傳說，開山祖師在重傷之際得萬靈谷大巫所救，與大巫有九日的緣分。九日之中又有五六日有機緣，得以聽大巫講道。祖師悟性有限，便把當日所聽得的內容記下來日日修習，終成一方強者。而那沓筆記作爲玄天劍門的鎮派之寶，供後世弟子參閱思量，世世流傳，卻終究無人能完全領悟。
繞是如此，玄天劍門也能天下聞名，霸佔着“第一仙門”的美稱。
此時他們看到憑空多出的那幅畫，如何能不驚。
決雲子深吸口氣，緩緩坐下，正色道：“說，這畫哪兒來的？”
段箏期期艾艾，不知該不該說實話。
她還沒理清思緒，就聽玉清陰陽怪氣道：“還能是哪裡來的？不是從我大玄天劍門中偷的，還能是這妖怪自己畫的不成？”
這下帽子可就扣得太大了。
段箏連忙道：“就是我自己畫的。”
一陣鬨堂大笑。修爲越高的長老笑得越是開心。
他們修行了幾百上千年都沒弄明白的東西，一隻百來歲的小妖怪哪裡會明白。
段箏無措地仰起頭左看右看。在笑聲的包圍中，她的耳朵慢慢耷拉下來，腦袋無助地低下去。
沒有人肯信她，沒有人容得下她的聲音。一如在狐丘時，她只能任由狐狸們嘲笑，任由狐狸們宰割，任由狐狸們隨心所欲給她安上各種罪名，然後施以種種懲罰。
果然，等到長老們笑夠了，決雲子開口道：“這幅畫的來歷暫且不得而知。我們玄天劍門，不能放任任何一個潛在的威脅成長起來。念在玄天劍持有者的面上，剁手吧。”
剁手。
一股涼意，從段箏頭頂一路侵襲到腳底。
“爲什麼？”段箏發着抖，幾乎哭着道：“換種懲罰好嗎？要是剁了手，我就再也不能畫畫了呀。”
不能畫畫，生不如死。
不知是哪位長老譏諷道：“你以爲我們還會讓你畫畫嗎？一個妖怪而已，要那般才能做什麼？”
玉心皺了皺眉，跪在決雲子面前道：“師尊，這妖怪怎麼說也是巫塗的靈獸，算得上是我們玄天劍門門中守山獸了。她強大，對我們而言不是很好嗎？爲何要廢了她？況且師尊時常教導弟子天道貴和而惡殺，得饒人處且饒人，放她一馬又如何？”
決雲子還未發話，玉清就搶着道：“師弟，師兄知道你平日心胸開闊，性情曠達。這雖是好事，但在處置妖族這件事上，你就不能如此了。你想想看，即便現在她是玄天劍持有者的靈獸，可假以時日，一隻悟道的妖獸成長起來，我們門中的種種手段，又有那種治得了她？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越是強大的異族，對我們修士的威脅也就越大。”
話已至此，針對的究竟是誰大家都聽了出來。
不少長老暗自點頭，玄天劍落到異族的手上，出了什麼風險誰擔得起？
決雲子輕嘆口氣，道：“玄天劍是祖師傳下來的劍，我們身爲後輩，自當敬重劍靈前輩的抉擇。只是，持劍者畢竟特殊，我等更應當盡責盡力規正持劍者的行爲，以免他走上歪路。我們要撐得起玄天劍萬年不斷的榮耀！”
大殿寂靜，許多人拽緊了手中的劍。他們是玄天劍門的長老，他們應當得起玄天劍門的榮耀。
玉心眼神迷離，看着一隻小妖怪因爲才華遭受責難，他於心不忍。可是，師門的決定是他能夠反抗的嗎？
平生第一次，一股熱血梗在心頭，消不去，忍不了。他緊咬牙關，握緊雙拳，纔沒讓自己在大殿上失態。
決雲子看了看微微發抖的小弟子，心下暗歎，這孩子還是不夠穩重。既然如此，他不介意提供讓自己的弟子克服心魔的機會。
“玉心，拔劍，剁手。”
玉心渾身僵硬。
緩了片刻，艱難開口道：“師尊，弟子……做不到。”
“這有何難？你師兄第一次親手處決妖怪時也不比你好到哪裡去，你只管動手，只要完成了任務，爲師帶你去鎮煞塔挑一把更好的劍。”
去鎮煞塔的機會，在年輕一輩的弟子眼中簡直是夢寐以求。很多人第一次進鎮煞塔時會因爲修爲心境等等原因隨便拿了把劍就走，這樣的劍用不了多久就得換了，而進鎮煞塔的機會卻是萬分難得。
不少長老摸摸鬍鬚，露出慈愛的笑容。玉心算是年輕弟子中出類拔萃的了，可他用的劍比起一些灑掃弟子更爲不如，看得他們都有些着急。如今能進鎮煞塔再挑挑，對他而言益處無窮。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玉心仍然穩穩跪在地上，絲毫不爲所動。
決雲子面上也有些掛不住，沉聲道：“玉心！”
畢竟是同門師兄弟，玉清也有些着急：“師弟，快動手啊！”
就在這時，大殿的門扉轟然破碎，銀眸少年將劍刺入大殿地板上，石質的地板寸寸崩裂。
他的聲音夾雜在地板破碎的聲響中，寒如冰雪：“何必爲難玉心，不服，衝我來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