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箏收了道法, 渾渾噩噩地往遠處走。
巫塗走在她身邊,不時伸出手想要安慰她,卻又在半途縮回去, 不知該怎麼開口。
白幕虛百無聊賴地跟着他們往前走。
待他們漫無目的地翻過兩座山, 白幕虛忽然仰頭道:“天快黑了。”
段箏停住腳步, 看着自己腳下長長的影子, 輕輕重複道:“天快黑了。”
巫塗趕緊抱起她:“你怎麼樣了?”
段箏連忙搖頭:“我沒事, 只是想到以前我無處可去的時候,是他收留了我,承認我是畫師, 讓我在摩魂閣認識了那麼多溫暖的妖怪。之前他確實背叛了我,我也很恨他。可他死在我手下的時候, 我心裡卻有一種很難受的感覺。”
段箏擡頭, 眼神迷茫:“巫塗, 我是不是一個很壞的妖怪呢?”
“誰說的?你最好了!”巫塗輕撫她的腦袋,將她按進懷裡:“我能看到, 他身邊繚繞着無辜之人的怨氣,不知道是害過多少人才有那樣的積累。他的死,是罪有應得。這個世上,好的妖怪和壞的妖怪都很多,阿箏只是在落難的時候碰巧遇到了他, 所以纔對他有好感。阿箏, 你是大妖了, 壽命起碼以萬年計。你未來的路還很長, 遇到的妖怪還很多, 前面還有波瀾壯闊的人生,不要把自己困住了。嗯?”
聽着少年清越的聲音, 段箏漸漸覺得自己的不安得以平息。
她看着他銀色的眼睛,忽然有了一種跟他坦白交代的衝動。
她囁嚅道:“其實我一點也不厲害,我成爲大妖都不是我努力的成果。我小時候在狐丘不能出去,也沒有誰會帶我出去。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樣的。我以爲天下就比狐丘大一點點,而姥姥的房間就是世界的中心。”
巫塗席地而坐,將段箏放到腿上,認真地聽她講。
段箏乖乖坐下,繼續道:“直到後來我撿到了狐族給我那個狐狸哥哥買的書,偷偷看,偷偷學着識字,這才知道狐丘只是世上小小的一隅,這個世界很大很大。此後我着了魔一樣,隔三差五往藏書房跑。藏書房裡常常有狐狸在逛,我不敢久留,常常拿了書就往我自己的窩裡跑。書裡面的世界好美麗好神奇,可我終究只是一個寄養在狐丘的妖怪,看那些美麗而神奇的東西,總覺得離我好遠。”
段箏低下頭,看着自己無數次拿起畫筆的爪子:“我這一生遇到的對我影響最大的兩件事,一件是遇到大巫,大巫對我說:‘你受苦了。‘那時候我才意識到,原來受苦不是非要忍飢挨餓或者是沒有修煉資源那樣看得見的事,像我這樣身不由己,看似生活在龐大的族羣裡實則無依無靠也算是受苦。因爲大巫我才知道我的苦惱是正常的妖怪會有的苦惱,並不是狐族罵我的那樣,說,說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本來佔了他們,的便宜,還想貪求更多。”段箏的聲音變得哽咽。
巫塗拭去她的淚水,溫和地看着她:“你幼時確實運氣不好,遇到了狐族。他們的所作所爲,我都替你難受。可你未嘗不可以把那看做是一場磨礪,看做是你在成爲大妖之前一段特別的經歷。如此一來,那樣的生活也就有了別樣的意義,不會再那麼苦了。”
段箏努力忍着淚水,巴眨着眼睛看他。
巫塗摸摸她的腦袋:“哭出來吧,我在呢。”
段箏撲到他懷裡,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彷彿宣泄了陳年的苦痛,整隻妖都漸漸放鬆下來。
巫塗一下一下地撫着她的背,看着她呼吸漸漸平緩,而後變得悠長。
白幕虛躺在一邊數了會兒星星,又巴巴湊上去小聲道:“我有可以住人的法器,你要用嗎?”
巫塗半點不見外:“拿來吧。”
白幕虛忙不迭點頭,心道就算是失去了記憶,以剛剛安慰人的貼心程度跟這不見外的風格,大師兄也還是大師兄。
白幕虛抖了抖袖口,從袖口拿出一大片綠油油的樹葉,一本正經道:“這法器的用法很簡單,只要頂在頭上就可以進去了。”
巫塗嘴角抽了抽,心道要不是怕打擾到他家小毛團休息,他定要把樹葉放到這小老虎的頭上。
接着,大如鍋蓋的樹葉就蓋到了他腦袋上。
一片天旋地轉,之後,巫塗發覺自己躺在一塊與樹葉同色的毯子上,遠處灰濛濛的,看不清有什麼。令他心安的是,段箏依舊縮在他懷裡呼呼大睡。
一道白光一閃而過,白幕虛也出現在毯子上,四仰八叉躺在他身邊。
白幕虛得意洋洋:“這是我第一次溜出藏鋒宮去玩時跟我師兄要的法器,醜不醜?”
巫塗搖搖頭:“大巫手筆,不敢妄言。”
白幕虛憂傷,他本來想趁他師兄失憶跟他控訴控訴審美問題來着,結果換來一句大巫手筆,大巫本人還不敢妄言。
不死心道:“你跟我說說就是了,又沒有別人聽見。”
巫塗看了他一眼,不語。意思是,大巫的師弟就在這裡,還需要別人聽到嗎?
白幕虛訕訕道:“我只是想吐槽吐槽我師兄而已,你別緊張。”頓了頓,又道:“算了算了,不跟你說這些了。這幾年魔族隱隱有動靜,我娘要我去探查情況,你們要與我同路嗎?”
“多謝白小公子美意,然而阿箏的藥方裡有一味藥材尋常店鋪恐怕買不到,需要去沙漠中摘除,不知白小公子可否與我們同路?”
“那是不能一路了,魔族被我爹封印在九幽之下,與鬼域相鄰。我之前在別處蒐集到了不少線索,如今之差入九幽將所有線索串聯起來。”白幕虛翻身,盯着巫塗懷裡的大團子道:“幸好如今段箏已成爲大妖。有她跟你在一起,我總歸要放心些。”
巫塗忽然道:“自從我遇見你,你總是在幫我。你是白虎神君之子,想必也不會對我一個什麼都沒有的巫族有所企圖。你爲什麼要幫我?就因爲我跟你的師兄同名同姓?”
“我對你當然有企圖。”白幕虛眯了眯眼睛,笑呵呵道:“我就指望你什麼時候恢復記憶,念着我對你的好送我一罈酒喝。據說用巫族秘術釀出來的酒極其甘美,我眼饞好久了。”可惜總是搶不到。
巫塗不置可否:“青銅地宮也有酒,以你的強勢,會喝不到嗎?”
“那不一樣。”白幕虛想起萬靈谷地窖裡的酒香,眼睛都要綠了。
巫塗沉默半晌,目光落在段箏耳朵上,輕聲道:“這世上沒有兩個巫塗,對嗎?”
“師兄,難不成你還希望多出一個人跟你爭小妖怪?”白幕虛笑道。
巫塗嘆氣:“我曾聽說,巫師之於妖怪,猶如劍鞘之於劍,當免劍蒙塵,隱劍鋒芒。我以爲我是個一無所有的巫族,我給阿箏的已經是我能力範圍之內最好的了。呵,想不到我竟然是大巫。而堂堂大巫,卻在自己的妖怪受傷時拿不出藥,在自己的妖怪有危險時沒有能力保護她。我算得上是什麼大巫?”
白幕虛撓了撓頭:“師兄,你現在在渡劫。等你把劫渡完了,還不是想怎麼護嫂子就怎麼護嫂子,想怎麼寵嫂子就怎麼寵嫂子。”
“我的劫是什麼?”
“我爹說天機不可泄露,沒跟我說過。”
巫塗輕輕攬住段箏道:“那我的劫,就是她了。”
白幕虛頓時緊張起來:“師兄,你這麼喜歡她,可要怎麼辦纔好?”
“護着她。”
白幕虛傻眼了。他出身時修者的體系已經很發達,他聽說過各式各樣的渡劫方法。溫和的有清心寡慾坐忘心齋,激進的則是一劍劈過去一了百了,就算是風格清奇的也是一劍把自己砍了逆天改命瞞天過海。
護着對方又是哪門子渡劫方法?
師兄他自創的?
白幕虛越發佩服自家師兄。卻聽巫塗道:“我看着她被欺負我就覺得心都要裂開了,聽着她的遭遇我恨不得現在就去爲她討回公道,更恨那個時候我不在她身邊。這定然是因爲她是我的劫,唯有從今往後捨命相護方能解脫。”
白幕虛錯愕,師兄你是不是對劫有什麼誤解?
話說回來師兄的劫是什麼?如今看來好像是假死後失憶再加上頭髮眼睛莫名其妙褪色?
這是什麼鬼劫?白幕虛頭疼,這種情況,他聽都沒聽說過,如何才能讓師兄順利渡過?
巫塗卻沒他想得那麼多,他小心地抱着他的小毛團,不一會兒也閉上了眼睛。
次日清晨,他醒來時白幕虛已經離開了。綠毯子上多了一張紙條,上面寫着:告辭勿念,原地轉三圈就可以出去,我已有了更好的法器,葉毯物歸原主。
段箏在一旁爲分別傷感嘆氣,而巫塗想起葉毯的用法時,莫名覺得有些鬧心。
爲何他當初會給白幕虛這樣的法器?
突然覺得他這師弟過得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