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霄之上, 一座巍峨的宮殿在縹緲的浮雲中若隱若現。
宮前的白玉臺上,一盤棋子黑白錯落,正廝殺到關鍵處。
坐在棋盤邊的人卻是一等一的怪異。
持白子的人白袍當風, 飛眉入鬢, 眼中的神采, 像是一柄開了鋒的劍, 無時無刻不在吞吐劍芒。
持黑子的人, 不,不能夠說是人。那是一具骨骼瑩白如玉的骷髏,一舉一動之間卻並不讓人感到詭異, 反而有種聖潔的氣息在它身上流轉。
白子落下,與棋盤擊出一聲輕響。
骷髏捏着棋子, 久久不能言語。它將棋子放回棋盒中, 起身道:“神君的棋藝在下佩服, 在下認輸。”
白虎神君淡淡道:“你可想好了,是你我的棋局認輸, 還是下方的戰局認輸?”
骷髏一驚,隨即一掌拍出。
而白虎神君速度更快,一直放在桌下的手抽出,向上一撩,劍走過的痕跡幾乎看不清, 卻輕易將骷髏的頭骨劈成兩半。
骷髏欲走, 那虛無縹緲的劍又劃出一條痕跡, 將它的脊柱劈開。
骷髏倒在地上, 漸漸失去光澤, 變得焦黃。
白虎神君打了個響指,一陣罡風颳過地板, 將骷髏削成碎末,轉瞬間消失地無影無蹤。
他捏着棋子,對着一盤勝負已決的棋發呆。良久,他輕聲道:“太任性了。小白貪玩就算了,你也去摻和什麼?”
他起身走到露臺邊緣,凝視着被浮雲遮蔽的大地,然後一躍而下。
雲層消散,碧空如洗。段箏失魂落魄地拾起地上冒着輕煙的劍,淚水奪眶而出。
劍柄微微發熱,似乎還殘留着他的溫度。
段箏想起在沙漠裡的時候,她哭着說:“我只有你了。”
那時候,會有一個暖洋洋的懷抱將她圈起來。
而如今,她什麼都沒有了。
耳畔傳來段凌急促的呼吸聲。
段箏忽然就氣得磨牙,手爪一揮,一道霹靂從萬里無雲的晴空之上降下,朝段凌劈去。
段凌反手格擋,風雷引刀身上的銘文微微發亮,將段箏打過來的雷霆盡數吸收乾淨。
段凌勾手:“來呀,不過是一隻領悟了點道法的小妖怪,不知天高地厚可不太好。”
段箏眼中寒意瀰漫,她緊緊咬着脣,不想與他逞口舌之快。
她想殺了他。
揮動爪子,熊熊烈火沖天而起,吞噬了段凌的身影。
段箏漠然地看着那道在火焰中掙扎的身影,表情有些呆愣。
忽然間狂風大作,吹散了段箏的火。
段凌用刀支撐着身體,單膝跪地,費力地舉起大刀,道:“我本想看在你有我狐族血脈的份上留你一具全屍,倒沒想到你如此狠心。你不仁,別怪我不義。”
雲層再次洶涌而來。
段箏四隻爪子摳進土裡,眼神猶如噴火。
黑沉沉的雲漸漸蓋住她頭頂上的天空。
段箏靜靜看着雲層,感受着心中涌動的憤怒與絕望。
不久之前,她還是一隻慫巴巴的小妖怪,害怕任何衝突,時時刻刻都想把自己藏起來。
也有一個人願意把她抱到懷裡順毛。
可現在起,她再也無處可逃了。
再也沒有可以把自己團起來的小毛團,只有比劃道法與人決一死戰的大妖段箏。
身無所託。生無可戀。
段箏深吸一口氣,她的心情,便如同此刻的天空,再也沒有一絲陽光了。
唯有雷霆,能表述她的憤怒。
段箏仰天長嘯,雲層中雷霆糾結而下,轟擊在段凌的位置。
段凌微微吃驚,這是他召喚出的雷,怎麼被對方所用了?
卻也不甚在意,刀一挑,就將雷電引入大刀之中。接着,他手臂一轉,一束雷電從雲層中降下,朝段箏刺去。
段箏睜大眼睛,眼中卻沒有那束亮光。
她回想起巫塗替她接下的那一陣霹靂,雷海在她眼前翻涌。
恍然間像是掙脫了一直束縛着自己的繩索,看到了更廣闊的世界。
她不自覺地揮動爪子,在虛空之中畫出了與天空呼應的另一片雲海。
雷電被她的雲海截下。
段凌額角一跳,暗道不妙,連忙舞動風雷引,想要趕緊打死眼前這個突然變得危險的妖怪。
然而,他的願望落空了,風雷引一下一下地吞吐着細得跟蜘蛛絲一樣的電芒,卻不再能引動天際的風雷。
段箏畫好了雲海,舉起爪子,往下狠狠一劈。
天地彷彿靜止了一瞬,接着,數不盡的電絲像雨點一般落下。
段凌大驚失色,連忙將風雷引橫在身前。
他卻不知,大刀上的銘文早已在段箏往下一劈的那一刻崩碎。
一聲聲慘叫在暗沉沉的雲層下回響。
天又放晴了,段箏喘着氣,看着眼前焦黑的人影,忽然蜷縮起身子,抱着離魅劍嚎啕大哭。
劍身微微發熱,好像劍的主人仍然被她纏着,無奈地用手揉着她的腦袋。
三隻巫族被之前陣勢嚇得魂不附體,他們看着段箏,面面相覷,就是不敢上前安慰她。
不遠處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巫族們戒備地拿起武器。
段箏恍若未聞。
很快,幾千名妖族將他們團團包圍,爲首正是翎子於。
翎子於道:“段箏,我們又見面了。想必你已經得到九幽深處的法寶了,交出來,饒你不死。”
段箏沉默着站起來,她的眼睛仍閃着晶瑩的光澤。
她喃喃道:“想殺我?就憑你?”
翎子於好整以暇:“我知道你是大妖,但沒關係,我身後也有大妖。”
“那就來吧。”段箏沙啞道,“我與妖盟不死不休。”
說話間,一根根線條自她手中畫出,描畫成山,匯聚成河,連綴在一起,正是巫塗帶她走過山山水水。
那幾位大妖面色凝重,一齊出手,各種妖法紛飛,一時間與畫卷持平。
其中也不乏修行道法的,比起段箏來卻是差得太遠,一畫出來,只有一隻小蟲自他手中飛出,又很快在段箏的汩汩江河中潰散。
翎子於道:“我就不信你一隻小妖怪真是戰無不勝。”
手一揮,他身後的普通妖族們咆哮起來,朝段箏衝去。
段箏根本就沒把他們放在眼睛。
她雙眼失去焦距,騰空而起,以萬里山河爲幕,大道法痕爲筆,自顧自勾勒起無邊的風景。
數百妖族墜入水中,被刀劍般鋒利的水流割成碎片;數百妖族被風吹起,又被狂風貫穿心肺;數百妖族緊緊攀着地面,卻不防土地瞬間翻了個面,將他們碾壓成末。
血流成河。
若說這裡就是幽冥,恐怕妖族們會雙手贊同。
翎子於變回孔雀的原形,展翅欲走,眼前忽然飛過一片樹葉。他摸摸深凹下去的額頭,倒在沙土之中。
殺伐仍在繼續。
段箏的眼睛漸漸恢復清明,她低頭掃視一圈,卻發現再也沒有一個站着的人了。
她想起浮笛和浮歌交給她的三隻巫族,連忙往她來時的方向看過去,只見那三人趴在地上瑟瑟發抖。
她往那邊走去。
那三人便顫抖地往後退去。
段箏錯愕,停下腳步,轉過身,注視着爲鮮紅的土地。
她義無反顧地往前走去,四隻爪子一點一點沾滿鮮血。
從此以後,四海爲家。
從此以後,沒有家。
三隻巫族嚇得快要抱成團。
巫依臺猶豫道:“讓她一個人走好像不大好吧?”
巫哈楚抱緊他不肯放開:“我跟你講,她身上煞氣好重,我這種對氣機敏感的巫師,靠過去恐怕會被她悶死。”
巫木風在他們的意見裡徘徊,不知道該聽那邊的好。
忽然間三隻眼前一暗,被人裝到米袋裡打包撈走。
三隻嚇得噤了聲。
等他們重見天日時,發現浮笛與浮歌就在他們面前,連忙撲過去抱着圖騰大人哭。
一個捱了浮笛一笛子:“沒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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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聽浮笛道:“多謝神君。”
神君?
三隻巫族耳朵頓時豎了起來,齊刷刷轉頭看將他們打包帶走的那人。
果然有個白衣男子拎着凡人用來裝米的口袋站在他們身後,面冠如玉,溫潤而疏離。
他淡淡點頭,轉頭對魔尊道:“說都不跟我說一聲就下來了?嗯?”
剛剛還玩世不恭無所畏懼的魔尊大人立馬心虛地縮了縮脖子:“我這不是擔心小白嗎?”
神君神情冷若霜雪:“你當我傻?”
魔尊欲哭無淚:“我說的是真的。師尊你要明鑑。”
白虎神君一步步朝她逼近:“呵,你口口聲聲喚我師尊,莫非心裡真的把我當做師尊看待?”
“當然……”魔尊眼珠亂轉,“不是。”
“那就乖乖跟我回去,”白虎神君按住她的肩膀,“我們回藏鋒宮做你上次說的清燉鯨魚腦、醋溜蓮藕絲、油燜骷髏頭。”
魔尊小人得志,得意叉腰:“哼,你不是說我重口味嗎?我很生氣呢。”
“當然,”白虎神君眼角含笑,“不敢惹夫人生氣。”
“那我勉爲其難原諒你了。”魔尊別過腦袋,喚道:“小白,我先回去了,魔尊的職務暫時交給你。”
白幕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