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一個畫師，有了紙和筆，爪子就可以癢了。
段箏背起畫畫的用具，滿山轉悠，想要尋覓一處風景可堪入畫。
她到過山頂，看天邊飛劍凌空，看遠處仙鶴悠鳴。她下過山腳，看羣山高聳遮天，河流清碧森寒。
她讓自己的身心寄入山河，筆下的線條流轉，渾然忘我。筆落之際，她纔會恍然驚覺她站在此地，環顧四周，然後拿起自己的畫快意道：“真好看。”
日頭漸漸偏西，段箏收拾好工具，戀戀不捨地朝小屋走。
半途路過一個涼亭，涼亭赤紅，在周圍蒼翠的羣山之中格外顯眼。段箏路過時習慣性地朝亭中一瞥，頓時驚喜道：“巫塗，你回來了。”
少年半身隱入亭檐的陰影裡，白衣如雪，眸子在昏暗之中皎如月華。
聽到段箏的問話，他原本崩成一條直線的嘴角向上挑起。
他道：“今天我不在，你一個人玩得可開心？”
段箏點頭：“我從來都沒有像今天這麼開心過。”
“嗯？”
段箏跑到涼亭裡，獻寶似的將包裹打開，裡面是他給她的紙筆。
“謝謝你送給我這麼好的東西。”
“不過是些畫畫常用的工具罷了，玄天劍門劍修多，其他的修士少。這套畫師用的器具擺在那裡也是墊灰，還不如把這套工具給你。”巫塗若無其事道，好似爲了一套工具去爲劍門中一名長老做苦工的不是他一樣。
“還是要謝謝你呀，要不然我可什麼都沒有呢。”段箏真誠道。
巫塗看了看從她包裹裡散落出來的山水畫，忽然道：“你準備怎麼感謝我呢？”
“你要什麼樣的感謝？”段箏歪頭。
巫塗的目光落到她的爪子上，忽然想看看她如何持筆：“給我畫幅畫吧。”
“好呀，什麼時候畫？”
“現在。”
“現在天都要黑了……”
“你不願意嗎？”少年垂眸，長長的睫毛蓋住眼眸，似乎有些失落。
段箏連忙道：“沒有沒有，我這就給你畫。”
她打開隨身帶着的包裹，將紙平鋪到身邊一塊青石板上，拿起筆畫了起來。
此時斜陽西下，遠方的山峰與山間的雲霧在餘暉之中披上絢爛，又漸漸歸於暗淡。
段箏拿起筆，在紙上“刷刷”描了起來，很快就完成了大半。
待到收尾時，她換了枝筆，又看了看少年的姿勢。
而巫塗顯然情緒不大好，眉宇糾結成“川”。
她正要告訴他再忍一忍就好，她很快就要畫完了。話還沒出口，就見少年朝她走來：“天黑了，我們不畫了吧。”
畫畫的興致被打斷，段箏急得直抓耳朵：“你快回去站着，我很快就畫完了。”
被抱起來順毛：“天就要黑了，你繼續畫對眼睛不好。”
“……我可是妖怪，眼睛怎麼會出問題。”
“別的妖怪不會，”巫塗將手掌覆在她的眼睛上，“可你不一樣，你的身體虧損得太厲害。”
他的手心暖洋洋的，蓋在她的眼睛上，都讓她不由自主放鬆下來。
段箏留戀地着他的手上蹭了蹭，聽不聽他的話這個問題在她心裡徘徊了幾轉，最後毅然決然地選擇了做一隻有骨氣的妖怪：“眼睛有什麼關係，我畫還沒畫完，我要繼續。”
吃得了苦，才能成爲厲害的畫師！
然而巫塗已經幫她收拾好了東西，替她拿起了包裹：“明天畫便是，我不急。”
段箏嘀咕：“讓我畫的是你，不讓我畫的也是你。做修士還真有意思。”
巫塗輕輕一笑：“嗯，是我的錯。”
段箏嚇了一大跳。一直以來只有她給別人認錯的份，沒有別人給她認錯的份，突然遭遇到，她簡直不知如何是好。
“那、那我就大妖怪有大量，不計較你了。”段箏結結巴巴道。
說完卻又有些後悔，這句話是在狐丘時段凌心情好時常說的。
她說了跟段凌一樣的話，他會不會也覺得她很討厭呢？
哪知巫塗灑然一笑，配合道：“多謝小毛團恩典。”
段箏愣了，難道這纔是正確的應對方法？
那她之前都在做些什麼？
段箏低下了頭。
巫塗把下巴擱在她頭頂，問道：“還不開心嗎？”
“沒，沒有。”段箏緊張得全身的毛都快炸開，生怕自己惹得面前的劍修不高興。
巫塗挑挑眉：“我也不開心。”
段箏瑟縮着，不敢接話。
“我說我，沒事瞎要自己的畫像做什麼，平時又不是看不見。不如，你把你的畫像畫給我一張，如何？”
段箏對手指:“你不喜歡我重新給你畫一張就是了，要我的畫像做什麼？”
巫塗道：“小毛團很乖，我就想要一張小毛團的畫像。”
段箏捏捏自己肥嘟嘟的肉爪，又捏捏自己圓滾滾的腰，無地自容：“他們……都說我是怪物，長得醜。”
“誰說的？”
“狐丘的狐族。”
巫塗眉頭壓下幾分，語氣裡帶上幾分寒意：“那是他們自己心胸狹隘，接受不了天底下有和他們不一樣的存在。小毛團，你是畫師，你該知道這世間的山川草木，各自有各自的美麗之處吧？”
段箏點點頭，這點她還是知道的。就好比玄天劍門的山峰，美在雄奇壯闊；好比狐丘周邊的山巒，美在此起彼伏連綿不絕；好比當時月下的那人，美得孤高，美得讓人碎了心魄……
段箏急忙抖了抖耳朵，拋開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問道：“我知道的，可是，那又和我有什麼關係呢？”
“真不知道？”
不知是不是錯覺，段箏隱約覺得巫塗的語調裡染了幾分莫名的意味。
她大着膽子道：“不知道。”
下一瞬巫塗便大笑起來，將段箏高高舉起：“小毛團，你不知道你這模樣正是時下最受歡迎的模樣嗎？”
段箏嚇得縮成了一團。
巫塗一手將糰子托起來，一手在她身上撓來撓去：“以我近幾日以來的觀察，劍門中的女弟子養靈獸，大多喜歡你這樣軟綿綿肉嘟嘟的毛團子。有這麼多人喜歡，你怎麼會醜呢？”
段箏頓時反應過來：“你看我這個樣子有很多人喜歡，就打算拿我的畫像去賣了換錢？”
巫塗扶額，報復性地將她背上的毛弄亂：“不是換錢。”
段箏趕緊用尾巴將自己裹住：“不信。”
巫塗停手，道：“現下流行的模樣恰巧符合我的喜好。我這麼說，你可明白？”
段箏焉了，耳朵耷拉下來：“你就這麼喜歡我的原形？”
“不錯。”巫塗將她攬到懷裡，看着她可憐巴巴的模樣，好笑又心疼：“誰叫你現在筋脈出了問題。現在變成人形會對你的筋脈造成很大的負擔，所以我只能勉爲其難接受我的小娘子是個毛團的事實了。”
段箏嗖地從他懷裡躥起來，抱着他的脖子蹭了蹭，嗚咽幾聲，一時間什麼也說不出來。
巫塗愣了愣，一絲溫柔沾上眉腳，雙手撫上段箏的背，輕輕拍了拍：“我今天在訣雲子那裡打聽到了一些巫族的消息，明天我便動身去尋找隱世巫族，定要替你將溫養筋脈的藥取回來。”
段箏感動得無以復加，她輕聲道：“謝謝。”
“先別謝。”巫塗輕輕捏了捏她的耳朵，“等你好了，一定要變個人形出來給我看看。萬一醜得很……”
“你會怎樣？”不在意是不可能的，段箏忍不住握緊了小爪子。
銀眸少年眯眼一笑，像是彎月明亮了一方天穹：“當然是護着你啦，我才捨不得你受人欺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