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伊藤博文遇刺案,國際法學界普遍認爲由中國組織法庭全權審理此案合情合理,外國政府沒有任何理由對此進行干涉,而且通過這件事,國際法學界也認識到了中國中樞政府捍衛司法主權的堅強決心。
但是,對於朱爾典這個英國資深外交官來講,他對這件事的看法卻與法律界人士的觀點很不一樣。
首先,在朱爾典看來,伊藤博文遇刺案由中國法庭審理,中國中樞政府的這個決定表明,至少在聯合陣線和那位趙大總統看來,中國與日本之間的利益存在根本衝突,所以,中國的中樞政府不會對日本政府的要求做出任何看得見的讓步,這固然可以看作是中國中樞政府的戰略選擇,但同時似乎也是那位趙大總統向國民展示他捍衛中國主權的堅強決心的又一次表演。
其次,這件事不僅是中國內政,更是國際局勢進一步微妙化的重要步驟,就在中國司法部宣佈獨自審理伊藤博文遇刺案之後,德國法律界幾乎立刻對這個決定表示了完全的贊同,那幫德國法律專家甚至引經據典,爲中國司法部的這個決定尋找各國法律條文中的相關規定,用法律支持中國中樞政府的這個決定。德國政府這也是在表演,既是演給中國人看,以此增進中德“友誼”,同時也是演給英國人看,提醒他們,中國人並不是在孤軍奮戰。
但是問題在於,伊藤博文遇刺案與英國政府有什麼關係呢?
固然,伊藤博文爲英日“友誼”確實曾做出過突出貢獻,但是,那是純粹的國家利益的驅動,與私人之間的感情或關係無關,伊藤博文的突然死去,確實使日本國內的激進分子擁有了破壞遠東戰略均勢的最好藉口,但是,和那位“遠東狂人”對遠東戰略均勢的威脅相比,那幫日本激進分子充其量不過就是日本軍部的炮灰罷了,他們現在並沒有力量左右日本政府的決策,畢竟,伊藤博文死了,但是日本的元老又不止他一人,只要那幫元老健在,日本軍部的破壞性力量就會被壓制住,那幫元老都是從明治初年走過來的政治家,雖然他們貪婪、殘暴,但是和日本國內的那些少壯派相比,他們的頭腦基本上是冷靜的,知道自己有多大胃口,該吃多少食物,有那幫元老在,日本就不會被撐死。
所以,只要其他的日本元老還沒死光,那麼,伊藤博文遇刺案就與英國政府沒有關係,德國人在這件事上上躥下跳,未免有些小題大做了,至少朱爾典沒有接到英國政府的任何訓令,讓他在伊藤博文遇刺案的審理上給日本人以強力支持。
朱爾典完全可以置身事外,以顯示英國的“公正”,畢竟,英國是法治國家,而現在,中國的中樞政府也在提倡法治,英國政府自然不好在伊藤博文遇刺案上指手畫腳。
朱爾典不想攙和這事,但是日本人卻沒放過他,這不,剛纔日本駐華公使伊集院彥吉拜訪朱爾典,請他去斡旋此事,務必讓中國中樞政府同意日本司法界參與伊藤博文遇刺案的審理工作。
現在,朱爾典就在前往民國總統府的路上,他要去拜會總統先生,將日本公使的這個“哀求”轉告給那位趙大總統。
“哀求”,沒錯,在朱爾典看來,日本公使在這件事上的表現不是“要求”,而是“哀求”,這使朱爾典非常驚訝,他不明白,一向對華強硬的日本公使爲什麼突然變得這麼“軟弱”了,甚至不敢直接向中國中樞政府提出抗議,而非要請他出面斡旋。
這一路之上,朱爾典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但是他卻得不到答案,或許,只能去向中國方面尋求答案了。
馬車到了總統府,民國外務總長唐紹儀已在那裡恭候,見了朱爾典,少不了一番外交上的客套與禮儀,很快,幾輛汽車就將朱爾典和唐紹儀以及他們的隨從載進了總統府。
到了剛剛改名的“國賓館”,朱爾典與唐紹儀下了車,由幾名總統府的機要員領進了一間小會議室,民國總統趙北已在那裡等候多時了,而且這裡沒有別人,總統先生顯然打算與朱爾典先生進行秘密會談,於是,朱爾典也識趣的將幾名隨員打發走了。
不多時,唐紹儀也離開了會議室,橡木門一關,這秘密會談就開始了。
“公使先生,唐總長已將貴公使來意向我說明,我知道,你是爲了伊藤博文遇刺案的審理事宜過來的。其實,昨天日本公使已就此問題向民國政府提出口頭抗議,爲此,我國外務部很是爲難,唐總長甚至打算向我遞交辭呈,雖然被我勸止,但是對於中樞的決定,唐總長本人是持保留意見的,不過,我確實沒想到,連英國公使先生也打算替日本說情,其實最近幾天,各國法律界已就此案審理達成了一致意見,那就是,這是我國內政,關涉司法主權,日本政府完全沒有任何理由置喙。”
這邊趙北開門見山,佔據道義制高點,那邊朱爾典也是直切正題,走得是迂迴路線。
“請恕我直言,雖然貴國司法部的決定合情合理,但是考慮到日本國民的感受,我希望總統先生重新考慮一下伊藤先生遇刺案的審理安排,我建議,此案的審理工作,法官由中國法官擔任,但是檢控官最好還是請一位日本檢控官,這或許是一個折中方案,對於中日兩國來講,也是避免徹底決裂的最好安排。”
朱爾典說完,看着趙北,但見對方只是淡淡一笑,然後向那名站在他身後的衛隊長伸出手去,那名衛隊長便從軍裝口袋裡摸出一摞公文紙,交給了總統先生。
趙北將公文向前一遞,說道:“公使先生,請看看這份文件,或許,你就明白,爲什麼日本公使一定要請你出面進行斡旋了。日本人這是做賊心虛,他們知道自己理虧,所以日本政府現在不敢明目張膽的採取強硬手段,他們害怕將我國中樞政府逼上絕路,跟他們來個魚死網破,兩敗俱傷。”
朱爾典接過那份文件,看了一遍,眉頭皺起,他這才明白日本公使爲什麼看上去有些膽怯了。
這不是一份普通的文件,這實際上是一個審訊筆錄,而被審訊的對象則是幾名日本人。
那幾個日本人也不是普通人,他們都是日本的現役軍人,而且都是被日本“臺灣總督”佐久間左馬太派出去的,他們負責押送一船軍火,運到廣東,轉交給那幫發動“廣東事變”的人,龍濟光、陳其美就是他們的聯絡人,而趕到廣東之後,這些日本現役軍人將對那支所謂的“廣東討逆革命軍”進行軍事訓練。
但是,那船軍火卻在廣州附近江面被中國的海軍艦隊扣下了,那幫負責押運軍火的日本軍人也全部被捕,與那些日本船員一同關押在廣州兵營裡,經過單獨審訊,他們的行動目的已經被中國軍方完全掌握,這審訊筆錄上所記載的就是那些日本軍人的供述。
朱爾典絲毫也不懷疑,在那些審訊中,中國人肯定使用了暴力手段,以得到他們想要的供詞,朱爾典在華多年,他很清楚這個國家的強力部門都發明過什麼樣的酷刑,雖然現在這個民國政府口口聲聲說要追求“法治”,廢除刑訊逼供的陋習,但是,朱爾典完全相信,這些日本人肯定遭到了酷刑對待,不然的話,他們的嘴不會這麼輕易的就被撬開,對於日本人的性格,朱爾典也是瞭解的,那就是欺軟怕硬,崇拜強者,蔑視弱者,在強者面前,日本人就會原形畢露。
“廣東事變”爆發的時候,英國政府就猜測日本政府與此事變有關,現在,這證據已經放在朱爾典面前,日本人確實已無法抵賴。
可是這又怎麼樣呢?難道英國會因爲“廣東事變”而疏遠日本?無論如何,英國政府現在的遠東戰略就是扶持日本,維持遠東戰略均勢,以便在歐洲局勢突變、英國無法分心遠東的時候可以維持在遠東的英國利益。
所以,即使日本在廣東搞小動作,損害英國和法國在那一地區的利益,英國政府也絕對不會動搖對日本的外交立場。
這一點,眼前的這位民國總統清楚麼?朱爾典有些拿不定主意,畢竟,這個人絕不是一個瘋子,他的戰略眼光連英國政府都很佩服。
“總統先生,請問,您將這份文件交給我,是打算做什麼呢?”
既然對方早有準備,朱爾典乾脆就把話挑明。
“由於日本政府蓄意破壞我國和平,製造地方動盪,這一險惡用心實在卑鄙無恥,如果日本政府不能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的話,我想,中日之間就再無什麼國際友誼可言了,我將把這一審訊筆錄公諸於世,讓全中國的國民都知道日本政府想幹什麼。打個比方來講,如果法國政府策劃了一場發生在英國境內的武裝叛亂,那麼,英國政府難道會裝聾作啞麼?
今天,將這份審訊筆錄交給公使先生過目,主要目的就是使公使先生明白,現在損害遠東和平局面的不是中國,而是日本,日本政府這是在玩火!英國與日本是盟國,所以,我希望公使先生能夠轉告日本政府,此次‘廣東事變’,日本政府能不能擺脫干係,就看日本政府怎麼抉擇了。”
趙北的話雖然有些虛張聲勢,但是朱爾典卻不敢大意,他明白,一旦“廣東事變”的幕後黑手的嫌疑對象名單中出現日本,那麼,中國與日本兩國國內的激進分子肯定會往火上澆油,他甚至絲毫也不懷疑,面前這位總統先生將是第一個往火上澆油的人。
如果因爲這件事而引發中日之間的戰爭,這就會破壞英國政府的遠東戰略均勢,而英國政府肯定不願意看到這種情況發生,很顯然,這位青年總統再次發揮了他那無與倫比的的戰略眼光,看到了這一點,於是,他試圖利用英國政府向日本政府施加壓力,迫使其做出讓步,他看準了英國政府“一動不如一靜”的遠東戰略,所以果斷的出手了。
朱爾典看明白了這一點,他不敢再小視這位年輕的總統了,他很驚訝這個時代的中國竟然會崛起這樣一個強人,或許,英國政府必須重新審視對這個國家的外交立場了。
朱爾典站起身,很有禮貌的說道:“總統先生,您的意思我會轉告那位日本公使先生的。不過我也必須提醒您,英國與日本的盟友關係是不可動搖的,我或許可以爲中國與日本進行外交上的斡旋,但是您也必須清楚,無論如何,英國政府都不會允許任何國家破壞遠東的和平局面。”
趙北也站了起來,也很有禮貌的說道:“我相信公使先生的承諾,並衷心的祝願英國能夠享受永久的和平。但是另一方面,我也必須提醒英國政治家,作爲一位堅定的愛國者,我並不是孤軍奮戰,在我的身後,站着數百萬願意爲這個國家的復興付出一切包括生命的愛國志士,而在他們的身後,站着的是四萬萬勤勞的中國人民,我們不會害怕任何敵人,敵人的陰謀和詭計只會使我們更加堅強,也更加團結。另外,關於中英新商約的協商問題,我也將繼續與貴國政府進行互惠互利的合作,我相信,只要遠東保持和平局面,那麼,中國與英國之間的商貿關係將更加密切,而兩國商人也將從中得到利益。”
“聽說貴國財政部已經正式公佈了‘四年工業發展計劃’,如果可能的話,我希望能夠就這一工業發展計劃的細節問題與貴國相關部門進行磋商,英國工業集團也對貴國的工業投資項目尤其是重工業項目很感興趣。我覺得有必要提醒一下貴國政府,‘門戶開放’與‘利益均沾’原則不僅僅是美國政府的追求,也是英國政府的追求,如果在這一工業發展計劃中,英國商人和工業集團遭到歧視的話,那麼,將會嚴重損害中英兩國的關係。如果貴國政府能夠與英國政府合作,那麼,我個人保證,將爲貴國的這個工業發展計劃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
朱爾典很快離開了總統府,帶着他的承諾走了。
趙北站在國賓館前,望着那輛遠去的轎車,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這是又一次的投機,趙北想達到的目的可不僅僅只是逼迫日本政府在司法主權問題上進行合作,如果一切順利的話,他將得到更多的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