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時節,江南已是鳥語花香,但是這塞外苦寒之地卻依然看不到多少春天的氣息,雖然冰雪確實已消融了,但是這身上的棉襖卻也是早晚必備的裝備,也只有正午的時候纔敢脫去。
一列火車鳴着汽笛駛進了哈爾濱火車站,然後在站臺上緩緩停了車,車廂裡的乘客們迫不及待的拖着行李,向車門那邊走去。
在這熙熙攘攘的人羣中,吳祿貞也帶着幾名隨從扛着大包小包,跟着前頭的乘客向車廂門口靠了過去,與乘客們一樣,此時的吳祿貞已看不出軍人的氣質,一身筆挺的洋裝,頭戴黑色小禮帽,手裡提着只公文包,鼻樑上還架着一副金絲框的眼鏡,一看就是出過洋留過學的新式文人,至於他的那幾名隨員,基本上也都是這個打扮。
作爲中樞政府正式任命的“東三省邊務總辦”,吳祿貞五天前就從關內趕到了瀋陽,昨天從瀋陽上車,沿着這條東清鐵路南滿支線趕往哈爾濱,本來昨天就應該抵達目的地的,但是由於日本“南滿鐵路守備隊”的一次越界軍事演習,導致火車晚點,結果直到今天中午才趕到哈爾濱。
當然,此次趕來哈爾濱,吳祿貞並不是以“東三省邊務總辦”的身份過來的,他是以“中華防疫委員會”特別調查員的身份趕到哈爾濱的,“特別調查員”,這是一個掩護,畢竟,現在的哈爾濱是沙皇俄國的勢力範圍,在目前這種國際局勢之下,吳總辦確實不宜在哈爾濱公開露面,現在中樞的外交戰略是“聯俄拒日”,沙皇俄國雖然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可是現在還是值得“團結”的,日本纔是最危險的鄰居。
所謂“中華防疫委員會”,表面看是一個純粹的民間團體,但是由於這個委員會的許多委員由民國政府官員充任,而且也得到了民國財政部的撥款支持,所以,這個民間團體帶有很強烈的官方色彩。
“中華防疫委員會”正式成立於1911年年底,之所以會出現這個組織,除了民國總統對衛生防疫工作的重視之外,其成立的直接原因則是因爲那場爆發於一年半之前的瘟疫。
1910年末至1911年初,在中國的東三省地區爆發了一場瘟疫,引起瘟疫的罪魁禍首是鼠疫桿菌,準確的講,是肺鼠疫。疫情最先發現於東三省北部俄國控制區,俄國迅速採取措施將病人隔離,並將大批中國勞工驅趕到東三省南部地區,也正因此,疫情迅速向整個東三省地區蔓延,引起了相當大的恐慌。
面對突如其來的疫情,趙北以他那一貫的雷厲風行迅速制訂出了應對措施,在總統的親自策劃下,一個防疫委員會迅速成立,並任命畢業於英國劍橋大學的醫學博士、歸國華僑伍連德先生爲該防疫委員會委員長,由伍連德先生親自點將,將國內最爲優秀的防疫專家與醫學專家集中起來,冒着巨大風險親往疫區控制疫情。
當時的國際醫學界主流觀點是鼠疫只通過跳蚤傳播,可是伍連德先生在經過仔細分析病菌樣本以及救治病人之後,卻發現傳播病菌的不是跳蚤,而是病人呼出的帶菌空氣,這是“肺鼠疫”,但是伍連德先生的發現並沒有得到國際醫學界的重視,只有總統先生給了他絕對的信任與支持,正是在總統先生的全力支持之下,伍連德先生才得以採取果斷措施,迅速控制了疫情的蔓延,並最終在兩個月之內完全控制住了疫情,次年開春之後,這場瘟疫就基本結束了。
也正是由於在此次防疫工作中的出色表現,伍連德先生和他的防疫團隊受到了國人乃至世界醫學界的重視與推崇,因此,這場瘟疫過去之後,防疫委員會沒有解散,而是繼續在東三省開展工作,直到去年底正式改組爲“中華防疫委員會”,與內政部轄下的衛生防疫司一起主持全國衛生防疫工作。
雖然東三省地區的疫情結束已經差不多一年了,但是考慮到當地信息的閉塞,以及東蒙草原疫區地廣人稀的特點,無論是民國的中樞政府還是俄國、日本殖民當局,都對防疫委員會派人到各地巡查的舉動非常歡迎,畢竟,在病菌眼裡,人類都是一樣的,不分種族,不分國家,衛生防疫絕不僅僅只是中國人自己的事情。
這種現狀方便了吳祿貞的行動,而且他的行動也取得了防疫委員會的支持,他的那個“特別調查員”的身份證明就是伍連德委員長親自簽發的,含金量十足,爲了不露馬腳,吳祿貞甚至專門弄來幾本醫學書籍,給自己充了充電,而且,他的一名隨員的皮箱裡還裝着一架顯微鏡。
當然,這些都只是作爲身份的掩護而已,吳祿貞畢竟是一名軍人,他的職業是研究如何打仗殺人,這救死扶傷的工作卻與他的本職工作相去甚遠。
此次到哈爾濱,吳祿貞的真正目的是來實地考察一下北滿地區朝鮮反日僑民的鬥志的,以便爲中樞的下一步戰略實施出謀劃策。
自從兩年前朝鮮半島爆發大規模的反日起義以來,東三省地區就成爲了那些反日遊擊隊最可靠的後勤物資通道,民國軍事情報局通過各種渠道蒐集過來的日造、俄造步槍與子彈就是從東三省地區運到朝鮮半島北部的,而這其中,又以“北滿通道”最爲重要,因爲這裡是俄國的勢力範圍,鐵路都掌握在俄國人手裡,所以,日本政府和軍部不可能控制住軍火的大規模走私,雖然日本政府也多次通過外交渠道向俄國方面提出合作請求,但是對於在日俄戰爭中吃了大敗仗的俄國來講,只要朝鮮人的反日獨立鬥爭不會影響到俄國對北滿地區的統治,那麼,俄國政府倒是不介意將日本政府的主要注意力轉回朝鮮半島去,這有利於俄國在東三省地區以及蒙古地區加強影響力。
在這種國際背景之下,越來越多的朝鮮愛國團體和組織選擇在東三省北部俄控區建立聯絡站,一些原本活動於東三省南部日控區的朝鮮反日團體也將基地搬到了北滿地區,如此一來,在哈爾濱地區形成了許多朝鮮僑民聚居區,由於這些人基本上遵守俄國的殖民秩序,因此,俄國殖民當局對於這些朝鮮僑民的存在基本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在這些朝鮮僑民裡,很難說誰是反日的游擊隊員,誰又只是爲了逃離戰亂的祖國而避居國外的普通百姓。
吳祿貞此次趕來哈爾濱,就是爲了與這些朝鮮僑民接觸。
下了火車,在那戒備森嚴的火車站裡等了不長時間,一名商人打扮的漢子就走到吳祿貞等人跟前,看了幾眼衆人提着的行李,很客氣的問了他們一句。
“幾位,可是防疫委員會派來的特別調查員?敢問誰是帶隊的?如何稱呼?”商人一口山東腔。
“是的,我們正是防疫委員會派來的特別調查員,鄙姓吳,是領隊,你叫我吳先生就行了。”
吳祿貞急忙走上兩步,與那商人握了握手,趁着這個機會,兩人的手指都在不經意間做了幾個動作,算是接上了頭。
“原來是吳先生。在下張宗昌,四海貿易公司的買辦,諸位在哈爾濱逗留期間,這食宿就由四海貿易公司承辦。馬車已在火車站外頭等着,幾位隨我來。”
說完,這商人領着吳祿貞等人離開了火車站,在車站外頭上了一輛打着徽記的四輪馬車,幾人上了車後,馬車便啓動了,向哈爾濱市中心駛去。
在馬車裡,那“商人”張宗昌拿出幾根精製的紙菸,遞給吳祿貞和他的那幾名隨員,並替幾人點着了火。
吳祿貞端詳着這個“商人”,問道:“張先生,我剛纔見你打手勢的動作很是利索,想必早年也是跑江湖的吧?”
“吳先生客氣了,在下當不起這‘先生’二字,在下草字效坤。吳先生眼光不錯,在下當年確實在綠林裡混過,後來又跑去海參崴混了段日子,這江湖規矩倒是懂得一些,還會說幾句俄國話。”張宗昌說道。
吳祿貞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麼,雖然不是軍情局的人,但是他也清楚,經過這兩年多的苦心經營,軍情局已在東三省地區建立了許多情報站和聯絡點,哈爾濱作爲北滿地區的政治中心與經濟中心,軍情局在這裡建立了“北滿情報站”,負責人代號“鐵橋”,而這眼前的張宗昌顯然就是“鐵橋”的手下。
至於“北滿情報站”的細節,吳祿貞卻是完全不清楚了,他甚至不知道這“四海貿易公司”是否就是情報站的一個聯絡點,不過現在他倒不操心這事,如果說在南滿地區還必須提防日本人的話,那麼,這北滿地區就不必風聲鶴唳了,現在的中俄兩國,這關係還是比較不錯的,那條連接內外蒙古的鐵路就是兩國“友誼”的象徵,雖然那條鐵路還沒有完工。
馬車不緊不慢的走了十多分鐘,然後停了下來,張宗昌先下了車,吳祿貞也帶着隨員下了車,擡頭一望,卻見一座氣派的兩層樓房就在眼前,一樓是家俄國洋行,二樓的外牆上掛着個醒目的招牌,上頭六個大字:四海貿易公司。
“吳先生,請上樓。鐵橋先生就在樓上等着您。”張宗昌微笑着做了個請的手勢。
“哦?鐵橋先生就在這裡?”
吳祿貞確實有些意外,他沒想到北滿情報站的站長竟然在這裡親自等他,於是也沒羅嗦,戴好禮帽,整了整洋裝,提着公文包進了洋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