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廷弼說得輕鬆,但趙北卻遲疑了片刻。
五十萬現大洋冒着風險到外地轉一圈,就換到兩萬斤兵工廠急需的硫磺和硝石,這筆交易不太划算,硫磺和硝石可賣不到這麼貴,不過現在市場上根本買不到硫磺,智利硝石更是有價無市,如果沒有這些原料,硫酸、硝酸就制不出來,那麼火yao也就制不出來。
“你能搞到多少硫磺、硝石?”趙北問道。
“鄙人做過多年買辦,洋商那裡關係很多,走走路子,總司令要多少便有多少。”鄒廷弼拍着胸脯說道。
“好吧,我在上海有采購員,你先給上海的那些洋商拍個電報過去,看看能不能採購到,如果能採購到,我便救你的銀行。另外,你看看能不能走走洋人的關係,找個破產的洋商,掛着他的牌子在上海租界組建一家洋行,這是個皮包公司,表面上洋人是老闆,但實際上的掌櫃由共和軍派人擔任。”
趙北不見兔子不撒鷹,做了幾年業務員,警惕性不是蓋的。現在列強搞“武裝中立”,拒絕向交戰雙方出售武器和製造武器的原料,如果鄒廷弼能夠搞到足夠的硫磺和硝石,就足以證明他的能力和人緣,那麼倒也算得上一個好的投資目標。
“這個……我可以試試。上海的德國領事和法國領事與我有些交情,或許可以在那裡走走路子。”鄒廷弼略一遲疑,到底還是答應了,正盤算着有多少關係可以用時,馬車卻停了下來,田勁夫向外看了一眼,說道:“總司令,咱們到了。”
田勁夫跳下車去,趙北一伸手,將那車門又關上了,問鄒廷弼:“你的銀行有多少資本?”
鄒廷弼苦笑道:“信誠是家小銀行,資本並不多,總共不到一百萬兩庫平銀。”
趙北沉吟道:“確實是個小銀行。不過,當年的花旗銀行不也是從小銀行發展起來的嘛?若你能幫我購買到足夠的兵工原料,我倒是不介意再入股一百萬兩白銀。”
“總司令想入股?”鄒廷弼有些意外,信誠銀行不僅有他的股份,還有幾個商人的參股,如果趙北這樣入股,他就成了銀行的最大古董,以後的控制權就掌握在了趙北手裡,而這,並不是鄒廷弼願意看到的。
趙北見鄒廷弼面現難色,略一思量,已知他的心思,於是說道:“你放心,我不會霸佔你的銀行,即便是入股,我最多隻佔百分之四十的股份。”
現在共和軍政府還沒有自己的銀行,湖北倒是有官錢局,但錢莊的味道太濃,離銀行還差得遠,至於戶部“大清銀行”,根本就是個衙門,養閒人用的,還不如錢莊呢,何況總行不在武漢,也輪不到趙北插手,剛成立的交通銀行更是北洋集團的禁臠,想都不用想。趙北曾想組建一個銀行,但苦於找不到精通金融的人才,這信誠銀行雖小,但畢竟已辦了兩年,還能發行紙鈔,想必人才不少,倒是不可放過。
鄒廷弼在心裡盤算了片刻,覺得這筆交易倒是可以考慮,不過卻得等到天津方面傳回消息,如果袁世凱願意拯救他的銀行,就有討價還價的本錢了。
“總司令剛纔說,有話想對鄒某講,是否就是這事?”鄒廷弼沒有一口答應。
趙北笑了笑,說道:“這事也是我臨時起意,我本來是想請鄒先生到湖北投資辦廠的,不知鄒先生意下如何?”
鄒廷弼微微一愣,隨即笑道:“好說,好說。只要局勢穩定下來,鄒某一定到鄂省辦廠。聽說總司令將紗布麻絲四局接管了?若總司令願將此廠出售,鄙人倒是可以接手。”
湖北紗布麻絲四局是張之洞督鄂時的又一洋務成果,這是座大型紡織廠,與漢陽鋼鐵廠一樣,開始時也是官辦,分紗、布、麻、絲四個分廠,後來因爲機構臃腫,入不敷出,只好改爲“官督商辦”,就是承包給私人經營,廣東商人韋紫峰出面組建應昌公司,將四局租下,合同爲期二十年,到現在不過只經營了六年時間,共和軍一殺來,趙北立刻接管了這座工廠,派人清查帳目,發現了不少貓膩,本打算以此爲藉口重定合同,掙些租金維持軍隊,或乾脆將工廠變賣,但韋紫峰等人在革命軍開到之前就跑回廣東“躲土匪”去了,一時之間聯繫不上,所以,目前四局仍未開工,廠裡儲存的布匹都被搬到了軍用被服廠,本來那被服廠的東家願意接手四局,但他們出不起價錢,所以這事也沒成。
當年張之洞總督湖廣,不僅興辦了兵工廠,而且也興辦了不少民用工業,不過他辦這些民用工業的主要目的是爲了彌補鋼鐵廠的虧空,再加上“官督商辦”的弊端,這些工廠大多資金單薄,技術落後,缺乏持續發展的後勁。
湖北軍政府成立之後,將這些民用企業全部接管,清查帳目,梳理債務關係,準備將之全部交給民間經營,套取現金維持政府運轉,這也是全省財政清理工作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但是這種資金的套現需要時間。
現在局勢尚未完全穩定,投資這些工廠不比租買官府地皮,這種實業投資不僅需要大筆資金,而且對於技術力量也有一定要求,如何與洋貨競爭也是一門學問,所以現在敢於立即接手承辦這些企業的商人並不多,缺乏競爭者的結果之一,就是這些工廠賣不出好價錢,趙北至今仍未拿定主意,到底是賣還是承包,他想在局勢完全穩定之後再賣,這樣才能賣出好價錢。
既然鄒廷弼表示出了興趣,趙北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雖然鄒氏企業目前資金週轉困難,但並不代表不能合作,相比湖北商人,江蘇商人的經濟實力更爲雄厚,更爲重要的是,他們背後的那個江浙金融集團擁有更強大的力量,眼界也更開闊,即使鄒廷弼無法接手,他也可以爲江浙集團做出表率,只要江浙金融集團介入湖北工業,那麼,整個東南地區的實業界就可以成爲共和軍的有力支撐,而且這種支撐不僅僅是財政上的。
革命,就是財富蛋糕的重新分配,什麼時候想吃這塊蛋糕的人都在呼喚總司令了,什麼時候就是趙北拿起大刀在這塊蛋糕上比劃的時候了,到了那時候,怎麼分,如何分,都將由他來決定。
“若是鄒先生出得起價錢,四局未必不能賣給你。不過現在我還有事要辦,咱們不如另約個時間詳談。這是我的專用名片,若是你有什麼事情想跟我說,可以拿着這個名片直接到時政宣講委員會,他們自會安排。”
趙北遞過去一張名片,話鋒一轉,問道:“你方纔說你與上海德國領事有交情,此話當真?”
鄒廷弼點了點頭,說道:“說起來,鄙人銀行發行的紙鈔就是在德國印刷的,正是德國領事幫忙牽線。”
“哦?那你能不能給那位上海的德國領事帶封私人信件?”趙北的興趣提了起來。
他早就想與德國方面建立某種“友誼”,只是一直找不到路子,漢口的德國領事是個保守僵化的容克貴族,辦起事來一絲不苟,盡忠職守,但也同樣沒有任何通融餘地,說堅持“中立”就堅持中立,壓根就不是那種隨機應變的人,用中國的俗話說,那就是個榆木疙瘩,反倒是那些德國軍火商“友好”得多,和意大利奸商一起向軍政府兜售了不少舊槍,共和軍現在擁有的那七萬餘杆後裝槍裡,至少有五千杆是這些軍火掮客賣的,雖然比起繳獲的那幾萬杆步槍來性能不太先進,但至少比美國奸商賣的那些牛仔槍好得多。
“總司令的意思是?”鄒廷弼不太明白趙北想幹什麼,後悔剛纔的話說得太滿,其實上海德國領事與他的私人交情泛泛,純粹的商業聯繫,互相利用而已,說不上是什麼朋友。
趙北說道:“其實也沒什麼,現在革命事業如火如荼,南北議和馬上就要開始,我們要與列強搞好關係,德國是新崛起的強國,我想將我們共和軍的一些主張向德國方面闡述一二。只可惜,漢口德國領事是個花崗岩腦袋,與他無法直接對話,想聯繫德國駐華公使,卻又沒有路子,不然,也不會麻煩鄒先生了。”
鄒廷弼稍微鬆了口氣,忙道:“這個好辦,總司令派人將信送來,我回去之後就到上海,將信件轉交德國領事。但鄙人只是個小小商人,面子不大,德國領事未必會回信。”
他不敢再將話說滿。革命軍興,袁世凱造反,中國將來何去何從,誰也不敢打保票,各國都在觀望,誰也不知道德國人打得什麼主意,而且袁世凱佔着“中樞”的名義,對於外國公使來說,似乎是個更好的投資對象。
趙北拍了拍鄒廷弼的肩膀,說道:“有些事情,只要盡了心,無論結果如何,總不會太過遺憾,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只要鄒先生盡了力,趙某還是感激的,咱們幹革命的,本來就是在到處押寶嘛,押不中就算了,可一旦押中,那就是收穫多多。對了,那封信關係重大,我還是派一個副官親自攜帶,隨同你一起去上海,免得出什麼岔子,對於此事,鄒先生也需嚴格保密,這是軍事機密。”
鄒廷弼連忙應允,這樣安排最好不過,免得他有太多擔待。
趙北又勉勵鄒廷弼幾句,隨後推開車門跳下車,帶着衛隊向楚望臺走去。
鄒廷弼坐在車裡,仍在盤算入股銀行的事,也沒吩咐車伕趕車,正琢磨時,卻聽見外頭傳來陣陣歡呼,於是打發那名僕人前去打聽。
片刻之後,那僕人匆匆返回,說道:“老爺,是總司令在給軍醫院剪綵,那叫好的都是傷兵。現在的楚望臺,已經是共和軍的後方軍醫院了,傷員、病號住了一千多號呢,房舍整齊,都刷了洋灰,可比那巡防營的病號棚強得多。”
“原來如此。”鄒廷弼恍然。“總司令倒是個體貼下情的人,難怪將士用命。”
“那是,體貼。”僕人嘖嘖稱讚。“裡頭伺候傷兵的也不是老軍,而是女護士。”
“女護士?”鄒廷弼微微一愣。“什麼女護士?”
“女護士就是一幫大姑娘小媳婦,穿着一身白衣,頭髮上用卡子彆着頂白帽,說話柔聲柔氣,那手嫩得,跟蔥白似的,多看幾眼,那傷口好得也快些。”僕人一邊比劃一邊說,解釋了半天,鄒廷弼才弄明白了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楚望臺倉庫本是湖北新軍的軍火庫,共和軍殺到武漢之前,裡頭的軍火就被清吏搬走,存在了兵工廠,楚望臺就空了出來,武漢光復後,那些軍火也沒搬回,楚望臺被趙北改建成了軍醫院,專門收治傷員、病號,牀位號稱千張,至於那些“女護士”,更是開時代之先河,不惟這內地是首創,便是放在東南沿海地區,也堪稱破天荒,這個時代的中國女子,講究的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呆在家中做女工纔是正經,沒事的話誰也不會拋頭露面,即使是紗廠女工也很少走出工廠,要想叫這個時代的女子做護士,給傷兵端屎端尿、抹身擦汗,那是難之又難。
到哪裡去找那麼多女護士呢?趙北有辦法。
那些女護士都是旗人女子,多半還是荊州駐防八旗營的女眷,自從旗餉停發之後,旗人沒了收入,困頓不堪,男人做了乞丐,女人淪落青樓,一時好不淒涼,結果趙北派人到荊州一貼告示,短短几日之內便徵募到了五百餘名青年女子,雖然告示上說得明白,是去軍醫院伺候男人,但總是好過去青樓賣笑,如今旗人的天下眼看着就要完了,旗餉是指望不上了,要想不餓死,這面子也就不能顧了,再說了,女護士包吃包住,每個月還能拿兩塊大洋的薪金,總能補貼些家用,因此,這批旗人女子便來到武昌,在趙北派來的軍醫官和修女們的指點下學習了一下簡單的護理、消毒知識,然後便穿上白大褂,成了中國內地第一批職業女護士。
女護士一出現,立刻改變了軍醫院那種死氣沉沉、暗無天日的氣氛,極大的提高了傷兵們的士氣,重傷員活下去的勇氣也更強了,對總司令也更感激了。
鄒廷弼回過神來,捋着短鬚,嘆道:“這個總司令,倒真是敢想敢幹,也難怪能號令一方。公然讓年輕女子伺候陌生男子,非把那些老夫子、道學先生氣死不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