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黃包車在街口停了下來。車上下來一名洋裝筆‘挺’的洋人,他將腳錢遞給了那名中國車伕,然後問了一句。
“請問,漢口日本租界昨天爆發了暴動,我聽說一些日本人被當局逮捕了,你知道不知道這些日本人現在被關在什麼地方?”
車伕一愣,收起腳錢,咕噥了一句:“先生是外國記者吧?我一個拉洋車的,啥都不知道,先生想問,不如就去茶館裡,去那裡打聽消息總是沒錯的。”
說完,車伕拉起黃包車,一溜煙的遠去了。
洋人聳了聳肩膀,提起公文包,向這條街道的盡頭望去,那裡是漢口英國租界界限街,街口站着英國水兵,全副武裝,正在盤查所有進入租界的中國人,就連外國人。也必須拿出證件,接受檢查和詢問。
洋人走到街口,從公文包裡取出證件,遞給了一名英國軍官。
英國軍官看了眼證件,很是驚訝,然後將證件遞了回去。
“莫理循先生,您真是行動迅速。現在,領事先生正在領事館,他特意吩咐過,如果您到了,就立刻送您過去,因爲您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客人。”
對於軍官的客氣,莫理循並未覺得有什麼可驚訝的,由於他前幾年就在報道中對中國局勢的發展有着相當準確的預見,所以,他在新聞界中的名氣已遠遠超過了大部分外國同行,現在,提起《泰晤士報》的遠東地區主編,多數英國記者都能叫出他的名字。
本來,昨天莫理循還在河南彰德,準備跟蹤報道彰德軍事演習的消息,但是昨天深夜,一個電訊讓他改變了計劃,由於漢口日本租界爆發了一場大規模的日本僑民暴動,中國軍隊進駐漢口日租界平息暴動,這就是一個大新聞,莫理循不願放過這個報道機會。於是連夜乘上火車,趕回漢口,打算跟蹤報道此事,考慮到這一事件對外‘交’事務造成的影響,在上車之前,莫理循特意給英國駐漢口領事拍發了一封電報,請領事先生爲他提供一些採訪的便利,顯然,領事先生也很希望莫理循能在報道中堅持“正確的英國立場”,結果,莫理循一到漢口英租界,就被一名英國軍官當成了貴客招待。
於是,莫理循很快就乘上一輛轎車,趕去英國領事館。
等莫理循趕到領事館,這才發現領事先生顯然並沒有只將他當成貴客,只要是個記者,都能被領事館當成貴客招待,或許那位領事先生確實需要一幫記者“堅持正確的英國立場”。
莫理循不是英國人,他是澳大利亞人,擁有英國護照,按照領事先生的看法。所有擁有英國護照的記者都有義務在“六二六事變”中堅持英國的立場、堅持英國的利益,這從領事館秘書們派發的宣傳材料上就可以看出來,領事先生在“六二六事變”中的立場很明確,那就是,日本暴民有過錯,中國地方當局也有過錯,現在最重要的問題不是追究誰的過錯更大一些,而是討論如何善後,如何恢復漢口日租界的“正常秩序與國際準則”。
英國領事認爲,既然現在漢口日租界的社會秩序已得到恢復,那麼,中國軍隊就應該立即撤出租界,將租界的管理權與控制權移‘交’給日本領事,或者乾脆移‘交’給由英國、法國、俄國、日本四國組成的一個“聯合管理委員會”,由外國人對漢口日租界進行管理。
對於英國領事的建議,日本駐漢口領事完全贊同,法國領事和俄國領事依舊不置可否,而德國駐漢口領事和意大利駐漢口領事則對這一建議持反對意見,雙方觀點分歧很大,不得不由美國駐漢口領事和奧匈帝國駐漢口領事進行調解,但是到目前爲止,雙方仍未達成一致意見。
至於中國方面,則對英國駐漢領事的這個建議一點也不感興趣,中國軍方發言人明確指出,在日本暴徒尚未完全肅清之前,中國軍隊絕對不會撤出漢口日租界,而且,考慮到日本領事在整個“六二六事變”中的可疑立場,中國方面正考慮是否通過外‘交’途徑將其驅逐出境。
事情發展到現在。英國領事顯然有些急病‘亂’投醫了,他試圖通過新聞輿論迫使中國軟化立場,但是領事先生能如願麼?莫理循對此毫無信心,畢竟,現在的中國已不是幾年之前的那個中國了,現在的中國由一位“遠東狂人”統治,他既然敢派兵進駐日本租界,那麼,他絕不會因爲區區幾個外國記者帶着沙文主義情緒的報道而改變立場,莫理循早就指出過,這位軍事強人依靠的不是外國的支持,而是本國民衆的支持,佔領日租界,顯然可以進一步加強他的愛國者形象。
所以,莫理循並沒有在領事館逗留太長時間,在亮明瞭身份之後,他很容易的就從外‘交’秘書那裡‘弄’來了一輛轎車,以及一名司機兼保鏢,然後,他就立刻乘坐這輛打着英國領事館徽記的轎車離開了英國租界,趕往北邊的漢口日本租界。
莫理循在路上向司機問了一些問題,基本上‘弄’清楚了現在的局勢發展,由於中國軍隊已經完全控制了日租界。租界裡的戰鬥已經結束,但是由於中國軍方仍在緝拿一些日本暴徒,所以,目前的日租界基本上還處於戒嚴狀態,沒有武漢警備司令部的批准,任何人都不能隨意進出日租界。
一路之上,莫理循看見了兩輛巡邏的裝甲汽車,對於中國軍隊武器裝備的更新速度,他確實非常驚訝,這還是他第一次親眼目睹中國軍隊裝備的裝甲汽車,以前。他只是聽到過傳聞,說中國軍隊已裝備了裝甲汽車,而現在,傳聞似乎可以得到證實了,而且,莫理循絲毫也不懷疑,在昨晚的鎮壓行動中,中國人動用了這種裝甲汽車。
等到了漢口日租界,莫理循確認了司機的說法,日租界確實仍舊處於戒嚴狀態,到處都是荷槍實彈的士兵,除了士兵之外,還有不少臂戴臂章的中國青年在界限街上來回巡邏,阻止那些好奇的圍觀者進入租界,爲了靠近一些,一些外國記者甚至與這些青年發生了爭吵與推搡。
莫理循下了車,走到界限街上,就在這時,一輛卡車從租界那邊駛了過來,一股強烈的古怪氣味也隨之而來,卡車的車斗上還可以看到兩名身穿白‘色’褂子、臉上戴着口罩的人,他們的左臂上戴着臂章,上頭畫着一個紅‘色’的十字,似乎是國際紅十字會的人,但是從他們戴着的草帽上的那個標記來看,他們似乎又像是中國地方慈善機構的人,比如說善堂雜役。
卡車在駛過界限街的時候顛簸了一下,從車斗裡落下一樣東西,距離莫理循不過幾步遠,莫理循立刻認出了那是什麼東西。
那是一具屍體,燒焦了的屍體,但並不完整,實際上只是上半身,屍體的手裡還攥着一樣東西,仔細觀察,似乎是一杆步槍的槍托,也燒得面目全非了。
“那是一具屍體!日本人的屍體!”
那邊有人用法語高喊了一聲。於是,大羣看熱鬧的人趕了過來,圍着這具屍體議論,幾名記者打扮的人更是不失時機的舉起照相機,給了屍體幾個特寫,有一個膽子很大的中國記者甚至伸出手去,將屍體手裡攥着的那杆步槍的槍托扯了下來,但是因爲太過用力,結果連着屍體的幾根手指也一起扯了下去,其中一根手指最終落到了地上,在太陽下閃着金‘色’的光芒,那是一隻戒指。
莫理循蹲在地上,仔細的研究了一下那隻戒指,發現上頭刻着‘花’紋,經過仔細的辨認,他認出了那‘花’紋,正是日本三井洋行的徽記,這隻戒指的主人要麼是日本三井洋行的工作人員,要麼,就是在昨晚的暴動中搶到了這隻戒指。
“閃開,閃開!”
就在莫理循仔細研究那隻戒指的時候,人羣被幾名中國軍官驅散了,然後,走過來幾名善堂雜役,將那具屍體轉移到了擔架上,並擡到了另一輛卡車上,而那輛卡車的車斗裡也裝了滿滿一車斗的屍體,其中不少也是被燒得焦黑。
“請問,這些都是在暴動中被擊斃的暴徒屍體麼?”
莫理循詢問一名軍官,對方看了眼莫理循,然後點了點頭。
“現在你們打算怎麼處理這些屍體?是掩埋,還是焚燒?”莫理循又問。
“燒了乾淨,燒了乾淨。”
中國軍官咬着牙哼了哼,口音有些重,莫理循覺得這個軍官可能是湖南籍。
“您是湖南人麼?您是參加彰德演習的部隊的指揮官麼?請問,你們在昨晚的行動中一共擊斃了多少日本人?扣押了多少日本人?其有多少是日本暴徒,又有多少是無辜的日本僑民?你們如何甄別嫌疑人中哪些是參與過暴動的日本暴徒呢?”莫理循追問。
但是軍官們顯然都有些不耐煩了,擺了擺手,然後轉身又走回了租界,不久之後,租界裡的士兵明顯加強了戒備,雖然他們邀請了一些中國記者進入日租界進行採訪,但是所有的外國記者都被拒之界外,這些外國記者被告之,除非外國人有警備司令部的批准,或者是國際紅十字會的工作人員,否則,他們將拒絕外國人在這個時候進入租界。
莫理循有些無奈,只好調頭,打算去一趟武漢警備司令部,看看能不能走走路子,‘弄’張證件,他手裡還有一張民國總統的特殊名片,他想碰碰運氣,看看能不能進入漢口日租界。
“莫理循先生,莫理循先生!”
沒等莫理循靠近轎車,身後傳來一個很是陌生的聲音,莫理循扭頭一看,喊他名字的是一個東方面孔的人,大熱的天穿着件“共和裝”。
“我認識你麼?”
等對方走近,莫理循好奇的詢問對方。
“我們不認識,不過,我以前在報紙上見過您的照片,果然沒有認錯。希望沒有打攪您。”對方很是客氣。
“那麼,請問您有何指教?”莫理循打量着對方。
“我是一名日本僑民,昨天晚上,我就在漢口日租界裡。我希望,您能夠對昨天晚上發生在日租界裡的那場屠殺進行客觀的報道。”
“屠殺?這個指控似乎有些過分了。不過,如果您說得是實情的話,我倒不介意聽聽您的看法。請問如何稱呼您呢?”
“川島,您可以叫我川島。爲了國際正義,希望您千萬認真的聽我敘述,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實的,絕無誇張。”
說到這裡,川島‘浪’速哽咽起來。確實,昨天晚上的那場戰鬥給他留下深刻印象,他不敢相信,中國軍隊的戰鬥力竟然如此強悍,而中國軍隊的武器與戰術更是讓人心驚膽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