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一個日本間諜,川島浪速幾乎參與了“六二六事變”的整個過程,他完全有資格以親歷者的身份評價這次事變,如果用他的話來講的話,那麼此次事變就是“中國人策劃的一場大陰謀”。
實際上,當三井洋行的那幾名日本職員遭到不明身份的人員襲擊之後,川島浪速就覺察出了日租界氣氛的詭異,但是作爲一個“被人遺忘的人”,川島浪速不可能扭轉局面,再加上長期低迷的日租界經濟狀況,日本僑民們就這樣被人煽動起來了,當暴動開始之後,局勢就無法挽救了,直到中國軍隊進駐漢口日租界,局勢纔得到控制。
但是這個控制是以慘烈的戰鬥爲代價的,作爲日本間諜,川島浪速並沒有直接參加戰鬥,但是他卻親眼目睹了那場慘烈的巷戰,中國軍隊的作戰方式讓他大爲吃驚,他從來就沒有在中國的土地上見過這麼“酷烈”的戰鬥場景。
日本暴徒們得到了日租界當局的支持,他們得到了槍支和彈藥,於是有些忘乎所以,再加上日本領事刻意無視了中國軍隊的決心,結果,當中國軍隊進入租界的那一瞬間,槍聲就響了,然後,這幫日本暴徒就領教了中國軍隊那冷酷無情的作戰手段。
當中國軍隊在街道上遭到阻擊之後,他們並不是單純的正面迎擊,而是兩面包抄,一邊以機關槍壓制日本暴徒的火力,一邊派出特戰小組,在機關槍火力與裝甲汽車的掩護下突進到潛伏着日本槍手的建築附近,然後以一種特殊武器“肅清”建築裡的槍手,這種特殊武器就是噴火器。
川島浪速親眼見過噴火器作戰時的景象:一道長長的火焰過去,無論建築是由什麼材料建造的,只需要幾秒鐘的時間,整個屋子都會烈火熊熊,濃煙滾滾,並伴隨着屋子裡的那些日本槍手的慘叫聲,撕心裂肺一般,讓人心膽俱碎,一旦被這種油火沾身,最後的結局只能是焦屍一具,這絕不是誇張,這是一種“毫無人性可言”的武器。
也正是依靠着這種“毫無人性的武器”,中國軍隊才得以迅速控制住了整個漢口日租界,並在天亮之前恢復了租界裡的秩序,建立起中國人的秩序,從那一刻起,川島浪速明白,中國人已經完全有資格作爲日本的敵人出現在國際舞臺上了,不僅是因爲他們的作戰決心,更是因爲他們的作戰方式,那種作戰方式是不顧一切的,爲達目的不擇手段的,當年日本軍隊之所以能夠擊敗俄國軍隊,也正是因爲日本軍隊不擇手段,但是和昨晚的中國軍隊比起來,日本軍隊的作戰方式就太落後了。
川島浪速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溜出日租界的,他只知道,昨晚的戰鬥讓他失魂落魄,直到現在,他的耳朵裡似乎仍然能夠聽見那烈火中日本槍手的慘叫聲,以及中國士兵手裡的輕機槍和衝鋒槍的吼叫聲,那裝甲汽車“轟隆隆”的發動機轟鳴更是讓人無法擺脫,一切對他來說都太可怕了,他寧願相信那只是一場日本人的噩夢。
“支那軍隊太狡詐了,太詭異了,天知道他們還有什麼樣的新式武器沒有拿出來。太疏忽了,大日本帝國必將爲這種疏忽付出代價,如果國內的那幫政客還沒完全變成白癡的話,他們現在就應該進行備戰了。”
坐在酒館的角落裡,川島浪速一邊用酒將自己灌得酩酊大醉,一邊在心裡咒罵着日本的那幫政客,如果不是酒館裡還坐着一些客人的話,他肯定會拍着桌子咒罵的,用日本話咒罵。
剛纔,就在這間法國人開的酒館裡,川島浪速用極其誇張的語言將昨天晚上日本租界裡的那場一邊倒的戰鬥描述了一遍,雖然對於那位澳大利亞記者莫理循不是非常信任,不過川島浪速還是覺得有必要冒險一試,他將戰鬥描述爲“屠殺”,目的就是爲了把水攪渾,多少爲日本政府爭取一點國際同情,不然的話,光是美國、德國報紙的報道就足以讓世界鄙視日本人了。
日本一向以“文明國家”自居,日本人也自稱“文明人”,但是發生在漢口日本租界裡的那場針對中國和平居民的暴動無疑是日本人自抽耳光的舉動,現在,日本的形象已經變得非常不堪了,如果再讓中國人的宣傳戰佔據上風的話,那麼日本將在這次交鋒中全面落敗。
川島浪速所做的不過就是爲日本人爭取同情而已,他希望通過莫理循的報道多少爲日本挽回一些面子,畢竟,莫理循的報道是出了名的“公正客觀”,那些被中國人堆在長江邊焚燒的日本槍手的屍體總不是假的,那些被中國人扣押的日本“暴動嫌疑人”也不是假的。
“六二六事變”中,日本槍手死了多少人呢?被扣押的日本人又有多少呢?這些問題川島浪速都回答不上來,但是他卻明白一個道理,記者們都是惟恐天下不亂的,死個一百人,他們可以誇張爲死了一千人,一千人被扣押,他們可以誇張爲一萬人被扣押,所以,川島浪速才決定向那些英國、法國記者下手,請他們出面,對“日租界大屠殺”進行“公正客觀”的報道。
如果一切順利,川島浪速也希望以此向國內施加壓力,迫使日本政府儘快拿出強硬政策,與中國中樞政府正面對抗,並幫助軍部藉此機會進一步打壓內閣。
雖然莫理循走的時候並沒有保證他一定會就此問題進行報道,但是川島浪速認爲他的目的已部分達到,而且,他打算繼續這麼幹,等他的酒勁過去了,他還打算去找一找法國記者、俄國記者,現在,這就是一場戰爭,一場輿論戰爭,而作戰的雙方正是協約國和同盟國,日本作爲協約國準成員,將在這場輿論戰爭中衝殺在前頭,與中國捉隊廝殺,看看到底能不能將中國逼上同盟國戰車,一旦中國加入了同盟國,那麼,日本就能得到協約國更有力的支持,這種支持不僅僅是外交上的。
川島浪速信心十足的勾勒着這幅美妙的戰爭畫卷,很快,他將那杯酒喝了個精光,然後,晃晃悠悠的離開了這間法國味道十足的酒館,走上了法租界界限街。
漢口共有五個租界,分別爲英國租界、法國租界、俄國租界、德國租界、日本租界,現在日本租界已經完蛋,只剩下了四個租界,這是一個不好的苗頭,這意味着中國人不再對列強俯首聽命。川島浪速相信,英國人絕不會善罷甘休,只要英國聯合其它列強出面,中國必須妥協,將漢口日租界交還給日本租界當局,但是要想將列強團結起來,就必須佔領道義上的制高點,所以,這場輿論戰就必須打下去。
川島浪速就這麼大大咧咧的走在街道上,幻想着輿論戰的全面勝利,由於酒勁上頭,他不知道拐彎,竟然就這麼不知不覺的走了很遠一段路,直到看見鐵路,他才發現自己已走出了法國租界,而且走到了郊區。
正打算往回走,卻聽見火車的汽笛聲,一列軍用列車從漢口站方向駛了過來,看樣子是向北行駛,這是一列拖掛平板掛車的列車,幾十臺平板掛車長龍一般拖在火車頭後,每臺平板掛車上都裝載着兩個體積很大的貨物,但是由於貨物上蒙着油布,卻是看不清楚到底是什麼東西,這讓川島浪速非常好奇。
在武漢地區潛伏了這麼長時間,他對這裡的軍事工業也有一些瞭解,他知道,漢口火車站有幾條支線,專門通往漢口的幾家重工業工廠,汽車廠、拖拉機廠都修建有專用站臺,供上貨卸貨之用,火車可以直接駛入工廠裝載貨物,如此一來,既迅速,又保密。
那麼,這列軍用列車上運載的是什麼貨物呢?從那些押車的士兵來看,列車運載的肯定是軍用物資,但是到底是什麼呢?
川島浪速正猶豫着要不要靠近點以便看得更清楚些時,那列軍用列車居然減慢了速度,並最終停了下來,就這麼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停在了這段偏僻的鐵路上。
“唆噶!”
川島浪速非常興奮,於是迅速向那列軍用列車奔了過去,但是剛剛跑到距離路基不到二十步的地方,就聽見“嘩啦”幾聲拉動步槍槍栓的聲音,同時也聽到了士兵的喊聲。
“站住!不許靠近!”
川島浪速停住了腳步,看見一名軍官跳下車來,並向他走了過來,於是索性又朝火車靠攏過去。
“站住!”
軍官搶上幾步,一把將川島浪速抱住。
“我……我想過鐵路。”
川島浪速故意打着嗝,滿嘴的酒氣確實讓軍官有些誤會了,他以爲這只是一個喝醉了酒的酒鬼要過鐵路。
“跟我過去。”
軍官也沒有爲難川島浪速,一拉他的肩膀,將他拖到列車邊,然後指了指兩節平板掛車之間的掛鉤,那意思,讓川島浪速從這裡過去。
川島浪速跨過掛鉤的時候,他朝平板車上望了一眼,但是仍舊看不出那車上到底裝載的是什麼貨物,只是隱約覺得輪廓有些像那種裝甲汽車,昨晚的日租界戰鬥中,中國軍隊就動用了那種裝甲汽車,並取得了很好的效果。
但是這種貨物的輪廓比起裝甲汽車來更大一些,而且從那平板掛車下那幾乎被壓直的減震彈簧來看,這種貨物的重量非常驚人。
“難道是最新型號的裝甲汽車?”
川島浪速很是好奇,越過列車之後,他裝模作樣的向路基另一側走去,但是沒走多遠,當他發現那名中國軍官已轉過身去不再監視他後,便立即向附近的幾節平板掛車望了望,沒有發現車上站着士兵,於是他急忙又跑回了列車邊,翻上平板車,迅速靠向車上的一件貨物,摸出一把匕首,割斷了油布外頭的繩索,然後用力的將油布的一角掀了起來,向裡頭望去。
那是一件什麼樣的怪物啊?
重型拖拉機一樣的履帶,冰冷而堅硬的鋼鐵外殼,最上頭架着一個鋼製的塔狀物體,而就在這個塔狀物體的前端,川島浪速還看見了一門炮,那確實是一門炮,他伸手到炮口摸了摸,摸到了炮管裡頭的膛線,而在炮的旁邊,他還看見了一根槍管。
“八嘎!這是什麼東西?”
川島浪速非常震驚,他的直覺告訴他,這肯定是一種秘密武器,但到底是什麼,他卻說不好,或許是與那種裝甲汽車類似的武器?可是爲什麼使用履帶式的推進方式呢?以前的中國軍隊中爲什麼似乎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武器?
太多的疑問,不過川島浪速已沒有時間琢磨了,因爲他聽到了軍官的叫喊聲。
“你!過來!”
川島浪速聽得很清楚,對方顯然已發現了他的“偷窺”行爲,他很清楚,這種情況之下,最好的行動不是站着不動,而是相反。
於是,川島浪速迅速跳下平板掛車,然後像兔子一樣順着路基往南邊跑。
“站住!再不站住,開槍了!”
身後傳來軍官的喊聲,但是川島浪速跑得更快了。
只是人跑得再快,也沒有子彈跑得快。
“啪!”
一聲清脆的槍響,這只是警告性的射擊,但是川島浪速並沒有停下,於是,第二聲槍響隨即跟上。
“啪!”
一顆子彈非常準確的穿過了川島浪速的後腦勺,這個日本間諜就像一口裝滿了沙粒的麻袋一樣直挺挺的撲了下去。
幾名士兵跑了過去,將川島浪速翻了個身,確認了那顆子彈的致命性。
“中校,他死了。”
一名士兵向軍官報告着,面部看不到任何表情。
“通知警備司令部,讓他們處理。”
軍官的面部也沒有任何表情,只是點了點頭,於是士兵們又都回到了列車上,並將那塊被川島浪速掀起的油布重新整理好。
幾分鐘後,一聲汽笛,這列軍列又向北方繼續前進了,而川島浪速的屍體仍舊一動不動的躺在路基邊。
這個日本間諜就這樣醉醺醺的死在了這裡,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表明他的身份,對於警備司令部而言,他就是一個“無名氏”,一個被“好奇心”害死的無名氏。
軍法無情,這種時候,軍人是沒有同情心的,他們只有一顆報國之心,任何威脅到軍事勝利的人都將遭到他們的冷酷對待。
戰爭的腳步,確實是越來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