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喚心內亂紛紛的,對家裡人的一腔怨氣不知不覺間也就消了,正待要安慰她爹一聲,忽見鳳樓不知何時溜達到了大門口,站在一株柿子樹後,與一名家丁在低聲說話,他說一句,家丁便點一下頭。仔細瞅瞅,他面色淡淡,也看不出什麼來,只是家丁的神氣卻有一點兒古怪。
她趕忙走開,叫來小侄子,拿起窗臺上的一個柿子塞給他,說:“你去門口玩耍,順便聽姑父在說什麼,記住他的話,回來說給我聽。”
這個侄子是大哥家的,已有七八歲了,很是機靈,聞言便道:“好,我去偷聽姑父說話,可是我不太喜歡吃柿子。”
月喚笑道:“好,等你聽回來,我找阿孃要好東西給你吃。”
小侄子點點頭,咬了一口柿子,竄到門外,並不到鳳樓面前招眼,而是拿了根樹枝去逗羊,一會兒又甩了樹枝,蹲到地上捉蟲蟻。鳳樓和家丁說完話,小侄子也竄了回來,招手叫姑姑蹲下,湊到姑姑耳朵旁,悄聲道:“我去得晚了,只聽到兩句,我聽姑父說‘……這回給我往死裡打,報上我的名頭,叫他長點記性’,我還想要再聽下去,姑父瞧見了我,就不再說話啦。”
月喚一時怔怔無語。小侄子問:“姑姑,姑父可是去打人?他要打誰?”
月喚強打精神,從櫥裡找出阿孃留給她的點心果子,連碗都塞給小侄子,囑咐道:“適才的這些話,不可再對別人說起,被姑父知道,他要生氣的。”
小侄子捧着一碗點心果子,高興不已,連忙答應:“姑姑放心,我小孩子不記事,一轉眼就忘記啦。”
鳳樓說完話,揹着手,從院門口又往院內晃。阿孃訓完兒子,想起來一件事情,趕緊端去一籮筐的柿子給月喚挑,一邊笑道:“這是屋後的老柿樹結的,那株老柿樹結的果子最甜,家裡我誰也不讓碰,就留着等你回來吃。”
月喚淚花閃閃,雙手環住阿孃的老腰,臉在她身上蹭來蹭去,道:“阿孃,你對我最好了。”
阿孃兩手環住孫女兒脖頸,得意笑道:“那是自然。”挑選了一個皮上掛霜的,撕去一層薄皮,遞到孫女兒脣邊,道,“咱們家的規矩,霜降就是要吃柿子呢。來,吃一口。”
鳳樓暗暗嘖了一聲,胸腔開始止不住地往外冒酸水,道:“阿孃,你孫女婿就在眼前,柿子不來一個麼?”
阿孃撿一個小的遞過來:“給你。”
鳳樓接住,拿在手上相了相,道:“太甜,我不愛吃這個。”又放還回去了。
阿孃還要找月喚說話,門外卻來了兩撥客人,一撥是小滿和她哥嫂二人,一撥是阿孃孃家侄子侄媳婦。客人們進門都咋咋呼呼地找壽星磕頭,阿孃再也待不住,忙忙的出去招待客人去了。
月喚見阿孃出去後,起身到鳳樓面前,一言不發,彎腰拜倒,行了一個大禮。鳳樓坐正,托住她的手臂,奇道:“好端端的,怎麼對我行起大禮來了?”
月喚道:“求你放過那羅秀才,不要再去打他傷他啦。”
鳳樓慢慢沉下臉,眯起雙眼,將她上下打量幾眼,忽而一笑:“怎麼,心疼了?”
月喚搖頭:“不,我如今眼裡看到的,心裡想到的,只有你一人而已。惟其如此,更加覺得羅秀才,他好生可憐,若是你又無故去打他傷他,只會使我心中愈發的不安……”頓了一頓,垂首低低道,“你若不信我,那就算啦。”言罷,將鳳樓一瞪,眼中淚珠滾來滾去,欲要賭氣扭頭就走,一隻手卻被鳳樓拉住。
鳳樓道:“信你便是。只是,我須得聽你親口說出才行。”
月喚傻傻問:“說什麼?”
鳳樓望住她的眼睛:“你到底愛我不愛?又愛我多少?”
月喚的臉騰地紅了,一時窘迫不已,扭頭看向門外,想,若是有個人闖進來,打斷她與鳳樓的話就好了,偏人家見鳳樓坐在正中,無有一個人敢進屋來。鳳樓手上卻漸漸用力,把她的一隻手都攥得生疼。
她又惱又羞,幾乎要掉下淚來,隔了半響,方低低道:“……我,我愛我家門前櫻桃樹結的櫻桃,愛屋後老柿樹結的甜柿子,也愛我阿孃做的糯米紅棗,可是,可是如今,它們都甜不過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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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捧臉在馬桶上坐了半天,幾乎要坐着睡着時,纔想起還有翻譯任務在身。再是不情願,也只能站起來,強迫自己回到包房裡去。包房裡,熱菜已經上的差不多了,酒也喝過兩輪,一羣人正忙着拿手機相機亂哄哄地拍照留念。
五月推門入內,呂課長招呼她:“五月,快來快來,和你新老闆澤居總會拍張合照。我們都拍好了,就等你了!你哪裡去了,這麼長時間!”原本簇擁在澤居晉身邊的人都識趣讓到一旁,呂課長指揮五月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去,澤居晉的位子被安排在她的右手邊。
她假笑了一笑,自覺臉又紅了,腦袋嗡嗡直響,掐手心上的肉也沒用。機械地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去,想,要是鬆尾現在能把自己叫走就好了,可惜鬆尾現在正抓着吳老闆說話,暫時不需要她去翻譯了。
呂課長吆喝:“總會和五月準備好了沒有?兩個人靠近一點,近一點。準備好了嗎?那我開始了!來,說茄子——”
澤居晉往她這邊靠了一靠,她露出兩顆門牙,伸手比了個v字。即使不用照鏡子也知道,她現在的笑容假到不能再假,只怕比哭還要難看。呂課長按下快門之前,喝得滿面通紅的小杜往她手裡塞一張挺括的千元大鈔,得意說:“你不在的時候我替你領的,拿好拿好。”
於是她食指和中指之間夾着一張千元日幣,強顏歡笑到一半,又轉爲滿面驚愕地和新老闆澤居晉拍下了第一張合照。
呂課長拍完照,澤居晉把面前手機遞給五月,說:“跟他說,用我的手機再拍一張合照。”
五月把他手機遞給呂課長,請他再來一張二人合影。呂課長熱心得過了頭,拿澤居晉的手機左拍右拍三連拍,咔嚓咔嚓,也不知道總共拍了多少張。
澤居晉拿回手機,轉頭對她看了幾眼,再低頭去看他的手機,似乎對合照很滿意,對着手機屏幕笑了一笑。五月卻因爲心虛,有些疑神疑鬼起來,合照而已,有什麼好看的?正好呂課長要和大和田合照,她主動請纓,把相機要過來,耐着性子等呂課長調整姿勢,給他及大和田拍了兩張,然後趕緊翻到前面和澤居晉合拍的幾張照片。
一看,差點沒吐一口老血出來。她手上夾着一張鈔票,像是酒吧裡炫耀小費到手的小姐不去說;一臉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表情不去說;眼皮上、下巴上粘着一片片白色的是什麼東西?忙伸手去臉上搓了搓,摘下幾片紙屑,拿在手裡細看,這纔看出是在洗手間擦臉時留在上面的碎紙屑。
她問自己:說說看,你爲什麼這麼倒黴?說說看,爲什麼總是在這個人面前出醜?
忍住氣惱,悄悄擦了把臉,把相機上和澤居晉的合照悄悄刪了,刪完以後,自覺這種做法太失禮,畢竟不是自己的獨照。小心翼翼地回頭看了看身邊的澤居晉,他像是料到她肯定會刪照片一樣,正拄着頭,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那眼神分明是在說:我手機裡還有。
她差點兒沒當場哭出來,沒有要求新老闆澤居晉刪照片的狗膽,只能瞪起粘着三五片紙屑的眼皮,扭頭對高度近視的呂課長怒目而視。
她這邊正搓着臉生着悶氣,那邊工廠長白井也注意到她了,覷着一雙老眼,慢慢伸手過來:“你好,我是擔任工廠長的白井。那個,我有沒有在哪裡見過你?”
她把手遞過去,和白井握了一握,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顧而言他道:“我姓鍾,是財務課的新翻譯,初次見面,請多關照。”
白井的手遲遲不縮回去:“初次見面?我們以前沒見過面?我怎麼記得好像在哪家餐廳看到過你似的?”說完,用拳頭捶自己的腦袋,“唉,酒喝多了,記性就靠不住了。”
她決定一條道走到黑,搖頭否認說:“沒有吧?我不記得和白井桑有見過面呢,要麼是在夢中見過?”一句俏皮話說完,到底心虛,就悄悄觀察了一下飯桌上各人的動靜。
酒桌上,鬆尾正在對着大和田淌眼抹淚,右手邊的澤居晉這時正和工程師川手低聲說話,而其他人要麼聽不懂日語,要麼忙着拼酒,沒有人留意她和白井的對話。
白井對這個答案顯然很滿意,點頭說:“不錯,不錯。我和美女夢中來相會,哈哈哈。”
看來白井似乎是完全相信這套說辭了。她一口氣還沒籲出來,旁邊的澤居晉突然“嗤”地笑了一聲。
五月像是被蛇瞪住的青蛙一般,身體瞬間僵住,慢慢轉臉去看他。如她所料,川手已經起身走了,澤居晉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臉上掛着的是看穿一切,洞察她所有小伎倆的嘲諷笑容。這個笑容,不多不少,連上今天這一次,她剛好見識了三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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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古言存稿《菩提喜》,
作者的封筆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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