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有小滿在,月喚不願在人前與他這般親近,悄悄啐他,擡手往他胳膊上用力一擰。鳳樓倒吸一口涼氣,伸手便去搔她癢癢。她最怕這一招,鳳樓的手還沒到,她就覺得已經癢到心裡頭去了,一面咯咯發笑,護住腰窩,一面擡手往天上一指,張口叫道:“急急如律令,定!”
鳳樓身形登時定住,一動也不再動,口中慘呼:“仙姑饒命!小生知錯,小生再也不敢放肆了,求仙姑快些解了小生身上的咒語!”
月喚怕這咒語還不牢靠,朝天豎起手指,又叫:“定定定!”
鳳樓保持着伸手去搔她癢癢的姿勢,哀求道:“仙姑——仙姑——”
月喚仰頭,用眼梢的一點白斜視他:“啊喲,胡亂叫什麼?誰是你仙姑?”
鳳樓定睛仔細一瞅:“罪過罪過,是小生莽撞了,一時不察,竟致誤認,把個小小仙女錯看成了仙姑。”遂改口道,“求小仙女、小仙子饒命,小生知錯還不成麼……”
月喚柳眉倒豎,一雙眼圓睜着使勁瞪住他:“本仙子問你,本仙子發怒,你怕不怕?你怕不怕?哼,惹惱了本仙子,一個葫蘆把你給收了去,把你變作一株花木,種在深山老林,叫你一輩子不得動一步!”
鳳樓大爲害怕,求饒道:“求小仙子、求小仙子發發善心,莫要收了小生去。實不相瞞,小生上有老,下有小,一家子的人都靠着小生養活……旁人倒也罷了,只是家中有個二千金,無論如何也放心不下……”
月喚道:“哼,我問你,若是饒了你這一遭,往後你可會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可還會再來搔本仙子的癢癢?”
鳳樓一臉諂笑,恬不知恥道:“哪敢,小生再也不敢了,仙子放心就是。哎呀,不好了,小生再也支撐不住了,眼見得要倒到仙子身上了,小仙子,快,快來攙小生一把……哎呀,小仙子身上好香……”
月喚道:“好好好,你別催本仙子,讓本仙子想一想,怎麼才能解開這咒語,好像是……”
鳳樓一面悄悄往她身上靠,一面嬉皮笑臉教她道:“小仙子若是一時半會兒想不起這解咒的辦法,便是往小生臉上吹一口仙氣兒也使得,再香上一記嘴巴,那就更好了,小生也就死而無怨了……”
李大娘牽着小滿的手正走着,忽聽四春偷偷笑出了聲,便也撐不住笑了,笑畢,卻又斥責四春:“你笑個什麼,小孩子家家的,懂個什麼。”
四春捧着寬臉,癡癡迷迷地說了一句:“我怎麼不懂,我過年就十四歲啦。唉,咱們姨娘和五爺真是一對恩愛夫妻。”
李大娘心裡嘆一口氣:要是真正夫妻,倒也好了。
四春又笑眯眯道:“將來,我也要找個像個五爺那樣的相公。我呢,我就學姨娘,做五爺和姨娘那樣的夫妻,這樣的日子,一輩子都過不厭。”
李大娘便取笑她:“小小年紀,相公娘子掛在嘴邊,也不怕人家笑話。”看前面兩個人又鬧到了一處,忍不住發笑道,“誰家的夫妻像他們這樣?他們這樣的,我活了這麼大一把年紀,也是頭一回見識到。兩個人說出來的話,跟那書本子上才子佳人吟的詩兒詞兒似的,換成是我,打死也想不出一句來。”
四春說:“我要是五爺,也喜歡姨娘這樣的娘子;我要是姨娘呢,也要嫁給五爺這樣的相公。”
李大娘將四春的臉看了一看,笑道,“喲,你也想嫁五爺這樣的?就你這一張寬臉,我看難。”
回到居處,李大娘叫靜好擺飯上桌,又吩咐四春沏茶上去。小滿把小包袱往四春懷裡一放,即刻就要追隨月喚去正屋用飯,轉眼又被李大娘給扯住。李大娘笑吟吟道:“五爺也在,龍姑娘怎麼能夠同桌?傳出去,豈不讓人笑掉大牙?讓人說我們溫家不懂禮數?我們倒也罷了,於姑娘名聲可是大大的有礙。說不得,只好委屈姑娘,留在廂房獨自用飯罷。”
小滿垂首,委委屈屈道:“我也明白,只是我和月喚姐許久未見,有許多話要和她說……五爺若是一直都在,那我便是和月喚姐一起說說話都不能夠了麼?”
李大娘笑道:“龍姑娘明白就好。”又道,“五爺明天出去,一天都不在,姑娘有話,留到明天再說罷。”
及至進了廂房,李大娘替她收拾好牀鋪,再去廚房親自替她端來飯菜。小滿一看,小菜也有四碟,色面看上去還好,卻沒有大葷,盡是些青菜豆腐,雞蛋小魚。她不知道這是李大娘故意如此冷待她,心裡頭卻對月喚惱恨了起來。話說得好聽,將我接到溫家來,卻連正屋也不得進去,叫我吃這些菜,住婢僕們的屋子,看她們的臉色,這是將我看成打秋風的窮親戚了麼?
正屋內,靜好與四春端來飯菜,又沏上一壺清茶,鳳樓與月喚淨手坐下用飯。月喚不見小滿,忙問李大娘:“小滿呢?”
李大娘笑道:“龍姑娘說五爺在,不願意過來,要留在廂房裡和我一起用飯呢。”
月喚想想,似乎有些不妥,小滿好歹是她孃家客人,打發她與家下人等一起用飯卻是有些不好。但鳳樓在此,卻也無法,總不能叫她一個未出閣的小姑娘與鳳樓同桌用飯。左右爲難之下,只得道:“罷了。只好如此了,她愛吃紅燒魚,你去和廚房說一聲,別忘了。”
李大娘一笑:“放心,不會委屈了龍姑娘。”
飯罷,鳳樓去洗漱,月喚一時無事,便坐在燈下練字,忽見小滿推開房門,喚了一聲:“月喚姐。我進來了。”
月喚一喜,忙停筆,道:“快來。”
小滿已將銀紅色新衣換成一身雪青色的半舊家常衣裳,只是頭上金卻還沒捨得取下,仍舊沉甸甸地壓在髮髻上。月喚招呼她在身畔坐下,拉了她的手道:“飯用好了麼?累不累?怎麼不早些歇息?”
小滿左右看看:“姐夫不在麼?”
月喚道:“管他做什麼?今天他在,咱們姐妹都不能好好說話,等明天他出門,我帶你去花園裡——”還要再說下去,小滿卻已夢遊似的在屋子裡打起了轉轉。
小滿看看八寶格上的擺設,摸一摸雕花窗上紋飾,瞧一瞧月喚放首飾的珠寶匣子,端詳端詳紅漆描金的樟木箱籠,伸手取過梳妝檯上的銅鏡,對鏡照了一照,對鏡中的自己嫣然一笑,喃喃道:“我從前在家裡無事時,時常想月喚姐你在溫家穿什麼樣的衣裳,戴什麼樣的首飾,住什麼樣的屋子,而屋子裡又是什麼樣的裝飾擺設?
“今天一看,和我想的全然不同。我從前傻得要命……以爲新衣裳必定要大紅大綠纔好看;以爲有錢人家的女子,必定是從裡到外一身新衣,傢俱擺設必定是嶄新錚亮;衣衫也好,擺設也罷,用舊了便扔,重新再買新的回來;有錢人的家中,必定是牛羊成羣,米穀滿倉,家中到處都是金銀錠子……月喚姐,你說我可笑不可笑?”
月喚笑道:“我從前還不是和你一樣,活到十七歲,都未出過小燈鎮一步。”
小滿道:“不。月喚姐,你和從前不一樣了,和我再不相同了……你和他,和姐夫走在一起時,誰也看不出你是小燈鎮出身,誰也不曉得你原本和我一樣是窮家小戶的女孩兒。”
月喚道:“小滿,你是怎麼了?我怎麼聽不懂你到底想要說什麼?”
小滿放下銅鏡,坐到月喚身畔,把頭靠在月喚肩上,輕輕嘆息一聲:“我還時常想,姐夫不知待我月喚姐如何,不知我月喚姐每天都和姐夫說什麼樣的話,可會像我哥嫂那樣時有爭吵……”復又嘆一口氣,“我和你的境況,如今是一個天一個地啦。你和姐夫做了恩愛夫妻,我在家裡聽哥嫂呼喝,看他們的臉色,什麼時候,我能離了哥嫂,和你守在一起就好啦……”
月喚正要寬慰她兩句,卻見四春急急進了屋子,笑道:“原來龍姐姐在這裡!我見你在屋子裡這麼久都不出來,也沒個聲音,還當怎麼回事,進去一看,竟然沒人,卻原來在這裡和我們姨娘說話。倒嚇我老大一跳。”
小滿面上笑笑的,話裡帶刺道:“找我做什麼?我在這裡陪月喚姐說話呢。你有什麼好嚇的?我會走丟了不成?等話說完了,我自會回去。”
四春賠笑道:“姨娘今天累了,要早些歇息,請龍姐姐也早些回去洗漱歇了罷。”
月喚與小滿笑道:“她也是一番好心。”轉頭吩咐四春,“不妨事,我再說幾句話,就放你龍姐姐回去歇息。”
李大娘躲在門外,見四春請小滿不出,不由得暗暗叫苦,她知道月喚與小滿姐妹情深,不想在月喚面前做這惡人,便支使四春去請小滿出來。四春到底年紀小,對月喚向來言聽計從,被月喚一說,當下應了一個是,轉身就要往外走。李大娘心道,少不得我親自出馬了,遂挑起門簾,進了屋子,滿面帶笑道:“龍姑娘,給你燒的洗澡水都冷啦,快去洗漱罷,等一時再過來說話也是一樣。”
小滿越發來氣,面上卻笑嘻嘻地撒嬌撒癡,頭鑽到月喚懷中,扯着她的衣袖,道:“姐姐,我有好多話要和你說,晚上我要跟你一起睡,就像從前那樣。”
李大娘聽她說出這話,當下乾笑了幾聲,心內鄙夷萬分,將她上上下下看了幾眼,半響,方纔說道:“姑娘說出這個話,可笑不可笑?你要跟你月喚姐睡,那叫五爺去哪裡?掛到牆上去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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