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樓擡眼瞄了對面的月喚一眼, 清了清嗓子,道:“那隻狗咬了我的手以後……”說到一半, 便即住了口, 彷彿忘了那之後發生了什麼似的。
四春自覺自己近來當差的本事大有長進, 很會揣摩主子的意思了, 就很體貼地替他接下去:“然後, 五爺嚇得一跳, 摔了一跤,磕到了嘴脣,對不對?”轉念一想,又自言自語道, “不對呀, 昨晚五爺回來的時候, 我看還是好好的呀……”
靜好伸手去擰她的胳膊, 她就知道必是哪裡說錯了話,忙住了口。果然, 鳳樓臉一拉,斥道:“話太多!”說話時扯動了傷處,痛得又吸了一口涼氣。
四春嚇得一哆嗦,月喚把手上最後一口薺菜香乾包塞進嘴裡,鼓着腮幫子,橫他一眼,冷笑了出來。鳳樓擡眼望着她,沒說話, 陰測測地也是一笑。靜好看看月喚,瞅瞅鳳樓,不由得就是一哆嗦。
用罷早飯,鳳樓即被鳳台請去說話。銀喜又來找月喚閒坐,幾句話一說,往她脖子上覷了一覷,笑道:“喲,印子都露出來啦。”
月喚忙整了整衣領,把脖子遮掩住。一時無話,只是默默坐着喝茶。銀喜嘆道:“真是羨慕你,若是在我們家,這樣的幌子被人家看到了,不被夫人給罵死,也得給人家唾沫星子淹死。”
銀喜今天話不多說,就是不斷地長吁短嘆。月喚聽得心煩,想想她的處境,又有些於心不忍。那邊廂,靜好與四春嘀嘀咕咕的商量着要給李大娘帶什麼回去,又給別的交好之人帶什麼回去。銀喜聽着聽着,便有些失魂落魄起來。月喚忽然想起一事,叫靜好把給她腹中哥兒準備的長生鎖取來,道:“我過幾天便要回去了,這個是我前幾天在外頭與五爺兩個挑選的,先送與你,也是我的一點心意。”
銀喜拉着她的手道:“老太太那裡……待我生養了哥兒,若是求二爺,說不定他願意叫我跟你回嘉興……”
月喚好笑道:“你就不要想着離了這裡去伺候老太太了,與其動這個心思,我勸你還不如出家去,出家當尼姑反而容易些。老太太那裡,最不缺的就是伺候的人,再則二爺和夫人也不可能放你出府。就算你的哥兒被抱走,你好歹也是生母,功臣一個,日子總不會太難過。”
銀喜手裡捧着長生鎖,眼中噙着淚花:“我把你當成了知心人,你卻也這般敷衍我……你難道沒有看到半弦的下場麼?更何況我還是從前千弦姨娘的人,下場只有比半弦更壞。要不是我小心翼翼地巴結着,只怕早就……”
月喚倒被她勾起了好奇心,因問道:“千弦便是上回榮哥兒說的那個少了的姨娘麼?她是怎麼去了的?”
銀喜轉頭看了看靜好四春兩個,月喚會意,擺手叫她們兩個退了下去。銀喜這才放心,垂下頭去,低聲道:“前陣子少了的那個姨娘不是千弦,是一個叫做慧心的,頂頂受寵,據說是和外頭小廝私通時,被夫人手底下的人當場拿住,一時羞愧,上吊死了。死後才發覺已有了身孕,二爺很是哭了幾天。”
銀喜口中的那個“據說是”三個字聽上去大有深意,月喚不禁打了個寒噤:“那,千弦又是誰?”
銀喜道:“千弦姨娘從前都是一個杭州客商的妾室,我是買來伺候她的丫頭。因那人有求於二爺,曉得二爺好女色,便將她連同我一道送與了二爺……”
月喚吃驚:“什麼,連自己的妾室也能夠送人麼?”
銀喜奇怪地看她一眼:“你走南闖北的,難道連這樣的事情都沒有聽說過麼?我們這些做人家妾房小星的,不是說送就送,說賣就賣麼?便是打殺,只要沒有人出頭,不也就白白死了麼?就算有爺孃出頭,二爺和夫人有的是銀錢,多打發幾兩銀子,爺孃反而會興高采烈,還要向他們磕頭叩謝的,誰又把我們當一回事呢?千弦姨娘先前那麼受寵,不也是……”鼻子一酸,落下淚來。
月喚聽得手心冰涼,怔怔許久,方自言自語道:“幸好我來了這一趟京城,長了這許多見識,明白了許多事情。現在看來,原來的我,見識便像是井底之蛙一樣淺薄可笑。”言罷,冷汗涔涔而下。
銀喜接着說道:“千弦姨娘在的時候,還沒有桐哥兒和榮哥兒,那時候,府裡頭只有夫人生養了個小姐出來。二爺接二連三的往府裡頭領人,夫人並不阻攔,反倒幫着收拾屋舍,送衣裳送首飾的。二爺又是感激,又是心虛,每多領個人回來,便對夫人更加客氣幾分。聽說他先前與夫人剛成親的那會兒,也不見得多要好,等到姨娘有了六七房的時候,竟然與夫人成了恩愛夫妻,好得蜜裡調油……因在幾個姨娘裡頭,千弦姨娘相貌最好,又會彈琴唱曲兒,很受二爺寵愛,在府裡頭一時風頭無兩,便是夫人也對她不得不籠絡着些。
“待到她有孕之後,夫人便與二爺商量,若是她生養了兒子,便要抱過去養。二爺一來要仰仗夫人孃家,二來心中有愧,自然沒有不答應的。誰知一去問千弦姨娘,她卻不答應。二爺心裡愛她,又因她有孕,也不敢怎麼認真逼迫她,只是兩下里糊弄着,哄了這個哄那個。誰知到了快要臨盆之時,她卻糊里糊塗的死了。”
月喚口吃起來:“她、她是怎麼死的?”怕得厲害,忙拈了一根紅糖麻花,塞到嘴裡,咔嚓咔嚓亂嚼,又塞了一根給銀喜,“你也吃些東西,定定神。”
銀喜不是她,哪裡吃得下東西?像是犯了瘧疾一般,身子抖了起來:“她早起去淨房,那天我跟在她後面伺候着,走到半道上時,突然有人來找我,我過去和那人說了一句話,等話說完,再回去找千弦姨娘,她已經死在淨房裡了……據說是摔了一跤,摔死了,一屍兩命。夫人派人來把她擡走時,我遠遠地看了一眼,她額頭上一個血窟窿,身上衣衫都被鮮血浸溼,像個血人一般,眼睛睜得大大的……爲此,我做惡夢做了好些年,打那以後,心裡頭怕死了夫人……她大約也怕我亂說話,便擡了我做姨娘。”
月喚也覺得身上冷,一根麻花下肚,又喝一大口熱茶,問道:“你們二爺也不管管麼?”
銀喜道:“她們命不好,自己死掉的,叫二爺怎麼管?再說了,三天兩頭出人命,是什麼好事情麼,他在武選司裡頭的這個差事,不知道多少人眼紅呢。這些事情,藏着掖着都還來不及,鬧出去,豈不要耽誤他的前程?”擡眼忘了月喚一眼,“夫人生養不出,姨娘們一旦有了身孕,仗着二爺寵愛,很容易就得意忘形,不把別人放在眼裡。豈不知,在咱們家裡頭,不得寵反而能活得長久些……我冷眼看下來,這些年,府裡頭有了身孕的姨娘,十個裡的九個沒有好下場……我是千弦姨娘帶來的人,眼下又有了身孕……你現在能夠明白我爲什麼要送兒子給她養了罷?”
月喚不說話,開始往嘴裡塞黑芝麻酥糖,又吃又喝了起來。
鳳台今日休沐在家,一大早便將鳳樓請去書房說話,待見了鳳樓的面,看他下脣腫得不成樣子,上頭還有幾粒明顯的細碎牙齒印,不禁笑斥:“荒唐!”鳳樓咳嗽一聲,擡手遮掩住了。
鳳台因與他分別在即,心中不捨,是以將他請來說話,話才起了個頭,忍不住又想勸說他,叫他到京城來與自己做大事情,因道:“昨天我去丁太師家喝酒,本想帶你同去,你卻不在府裡頭,一大早跑到哪裡去了?”
鳳樓懶懶道:“出去找幾個朋友喝酒去了。”
鳳台蹙眉道:“那些混混潑皮,還是少結交的好,無事除了打架鬥毆,說說葷腥笑話,還有甚用處?”
鳳樓哂道:“你卻又去丁太師家作甚?他家又有人過壽麼?”
鳳台笑道:“非也。無人過壽,紅白喜事都沒有。”說到這裡,現出滿面的喜色來,“近來有個大大的肥差……你二哥我極是心癢,所以纔去給丁太師送禮。”
鳳樓問道:“什麼肥差?你在武選司裡的差事還不夠肥?”
鳳台道:“武選司的差事僅能發些小財罷了,升官卻是不易,熬資歷不知道要熬到哪一年去。”清了清嗓子,說道,“雲南去歲連連受災,先是乾旱,再是蝗災,朝廷命地方官員開倉賑濟災民,各處設粥廠,又撥了賑災的銀兩。銀兩被經手吏員層層剋扣,運到地方後,已經所剩無幾了,最終發放到災民手裡的,也不知道還有幾文幾兩。雲南那等煙瘴地,自古以來便是流放罪犯之所,民風向來強悍,專門出賊匪強徒。當地便有個姓牛的刁民夥同村民放火燒了縣衙,殺了幾個與之有仇的鄉紳大戶。起初地方官員只當是小打小鬧,並未放在眼裡,又怕被朝廷得知,耽誤自己的升官發財,誰料後來竟越鬧越大,那姓牛的刁民砍了幾個縣令的腦袋後,竟揭竿而起,造起反來了。由是,皇上龍顏大怒,派兵前去征剿……”
鳳樓道:“二哥要去軍前效力麼?”
鳳台笑道:“你二哥我是文官一個,吟個詩作個對,寫寫文章卻不在話下,至於領兵打仗,那是連想也不敢想的。”
鳳樓問道:“領不得兵,打不了仗,二哥還能撈到什麼肥差?”
鳳台以手輕叩書桌:“肥差自然有,便是督運餉銀的欽差了。我在武選司裡資歷尚淺,這個差事無論如何也不會輪到我頭上來,所以我便去走丁太師的門路,他若在皇上提起一句半句,丁貴妃再幫着吹吹枕頭風……二哥我倒是極有可能攬到這個差事。”又笑道,“那幫刁民不過是烏合之衆,能成什麼事?或早或晚,必定會被平剿全殲。你說,屆時論功行賞,我督運餉銀的一份功勞還能跑得了麼?”
又喜滋滋道:“若是能攬了這個差事在身,一趟來回,財是不消說的,必能發他一筆,我頭上這烏紗帽,想來也能換上一頂更大的。你不若留在京裡,靜候佳音,屆時與二哥我一同前往雲南,辦完這件差,發了財後,回京再升他個三級兩級的官,如何?”
鳳樓卻只笑道:“老太太年事已高,身邊須得有個人在,我也散漫慣了,不願去受拘束。便在家中遙祝二哥馬到成功罷。”頓了一頓,復又道,“二哥,若是能得了這個差事,切記不可太過招搖,須要知道,小心方能駛得萬年船。”
“你空有一身武藝,學了那麼多年的拳腳。唉!”鳳台一聲長嘆,不禁又是失望,又是傷感,半響,說道,“也
作者有話要說: 罷,人各有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