緒方看了一眼,是木村惠子所著的關於中森明菜的一本書,當下皺眉訓斥:“不用你多管閒事!還給她!”
小表妹哼了一聲,白他一眼,扭着水蛇腰走了。
緒方怒極,拿手指點着五月和大衛鮑,對一幫子驚嚇不輕的員工冷笑說:“看看,看看,這就是中國人,一個兩個,素質差到極點……作風散漫,想走就走,想留就留,絲毫沒有契約精神!”
五月漲紅了臉,也以冷笑對他:“像我這樣進公司已經半年,卻連勞動合同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的員工,哪裡會有什麼契約精神?所以,請您與那些和公司簽過合同的員工去談契約精神好了。”
收拾好東西,隨着大衛鮑往外走,身後是緒方抄起一疊雜誌用盡全力砸到門板的巨大響聲,隨後是他的一聲怒吼:“想背叛我?告訴你們,除非離開上海灘,否則總有一天我要叫你們混不下去——”
要是不知道,還以爲現在還是解放前,和許文強馮程程杜月笙那些人同處一個時代,而大洋旅行社是某個幫派組織設在這幢居民樓裡的一個堂口。
兩個人乘電梯下樓,相視一笑。大衛鮑說:“我雖然帶過你一段時間,但你卻不必爲我做到這一步。”
五月知道被他誤會了,忙笑着解釋:“我老早就不想幹了,你不用多想。”
大衛鮑拍拍她的肩膀:“大洋旅行社,這家公司……雖然短時期內不會倒閉,但因爲老闆的關係,永遠也只能是這個格局了,一輩子都做不大,更做不成品牌。說打倒攜程,收購春秋,那是天大的笑話;而老闆那種人,時間久了知道了,絕對不是正常人。咱們下次都有了經驗,這種沒常識也沒人品的老闆,開再多薪水也不能給他打工。所以,賺不到錢也沒有發展前景的地方,早走早好。”
五月點頭,有點可惜地說:“只是這個月的工資要不到了。”
大衛鮑哈地一聲笑:“你還是太天真了。大洋開業這幾年,辭職時能好聚好散的員工一個也沒有,要想要到工資,只能去申請勞動仲裁;緒方這人是極品中的戰鬥機,在他嘴裡,凡是辭職不幹的員工,統統是叛徒。就算你最後工資要到手,他也能有本事把你噁心得不行,所以,還是算了吧。”
五月默然。大衛鮑又嘆口氣,說:“我一個朋友開的旅行社目前正在籌備當中,叫我過去幫忙,如果順利的話,過陣子可能就會開業了……這也是我敢和緒方鬧翻的原因。只是……我朋友那家旅行社太小,沒有餘力再招新人了。所以,雖然你是爲了我離職,但我卻不能給你提供工作機會,抱歉。”
五月忙擺手:“不用不用,我自己有辦法。”
大衛鮑如釋重負,向她揮揮手:“那我走了,咱們保持聯繫啊!”
五月向他揮了揮手,一邊慢慢走路去公交車站,路上猶豫很久,還是從包裡掏出手機,撥通一個號碼。接電話的是彩子,她語調一如既往的簡潔明快:“儂好,請講。”
五月問:“彩子姐,我是鍾五月,關老師的學生,一起吃過飯的,還記得嗎?”
彩子:“記得。”
“方便說話嗎?”
“方便。”
五月頗不好意思地笑笑:“彩子姐,你那裡最近有什麼我可以做的工作嗎?”
電話那頭的彩子連一秒鐘都沒有猶豫,說:“可能有,先過來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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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興城,溫府。溫老爺七月十八就滿五十歲了,因爲是整壽,加之老太太向來愛熱鬧,定要叫他大辦一場。他性子最是孤僻,本不欲做壽,但爲使老太太高興,與鳳樓商量了幾日,決定在府內隨意設幾桌宴席款待親朋好友,叫老太太高興高興即可。但因着長子鳳台的緣故,城中拍須溜馬之人聽聞溫老爺要過壽,紛紛聞風而動,流水般往溫府送禮,溫老爺煩不勝煩。恰好此時鳳台也遣人從京城送來幾車的禮物,大至珍奇罕物,黃金珠寶,小至掛麪京棗,真是吃的,喝的,穿的,戴的,無一不精,無一不備。
除去禮物之外,還有鳳台的手書一封。上寫本欲返嘉興城爲父親祝壽,奈何近來頗爲李中堂李大人所看重,時時要召自己前去議事;又道自調任武選司後,每日裡機務繁忙,從早到晚無一刻閒暇,因此無法到父親面前盡孝心,行孝道,因此蒐羅了些玩意兒着人送去,以盡孝心云云。他這一封家書洋洋灑灑數千言,多有抱怨之語,細細品來,字裡行間卻盡是自滿與得意。
溫老爺哪有看不出的道理,當下火冒三丈,禮物也不叫卸車,將京中來人喚到書房痛罵一頓。罵完,當即修書一封,交與來人,叫人將那幾車禮物又都拉回去了。來人走後,溫老爺餘怒未消,在書房內轉了兩轉,叫來管家吩咐道:“把這幾日親朋好友所送的禮物都一一退回去,同他們說今年不辦了!”
原先已經收下的禮,又要退換回去,豈不是打送禮人的臉?但溫家人皆知他爲人孤傲,行事素來乖張,爲難半響,問道:“今年風調雨順,各處莊子的莊頭及莊民們也送上來好些壽禮,皆是些野物土產,有青菜蘿蔔,粗糧掛麪,土雞野兔……這些也要退回去麼?”
溫老爺很是爲難,皺眉想了一想,道:“莊子裡送上來的都收着,請他們七月十八日那天來吃酒席!”
於是親朋好友的禮一一退回,僅留下溫家各處莊子的莊民所送的不值錢的土物,又吩咐下去,但凡是溫家莊子上的莊民,到七月十八那一天均可至溫府赴宴。
到了七月十八那一天,鳳樓穿戴整齊,與父親立在府門口恭迎賓客。府門一打開時,好傢伙,烏壓壓一羣男女老少莊民就呼啦啦擁進府內,看到溫老爺立在門內,紛紛跪下給壽星磕頭。溫老爺看着面前跪成一片的莊民,拈鬚大笑道:“好!好!”彎腰把跪在最前排的幾個莊頭親自扶起,連聲道,“快請起!快請起!”
幾個莊頭們爬起身,溫老爺又問今年收成如何,日子過得可還順遂,家中兒女是否孝順,眼下七月裡農忙時節,田裡的活兒可還能忙得過來,把幾個莊頭給感動得涕淚交加,拉住溫老爺的手,道:“託老爺的福!咱們日子很過得下去,所以老爺過壽,哪怕天上下刀子,咱們也要過來給老爺磕個頭。田地裡的活兒耽誤個半天一天也沒有給老爺磕頭要緊!”說完,回頭往人羣裡呼喝,“大驢子二驢子,三春四春五春!快來再給老爺磕個頭!”
一溜五個半大的孩子就從人羣裡擠出來給溫老爺重新磕了三個響頭,那個最小的丫頭跪在地上,卻從懷裡滾落了兩三個開口石榴,她忙又爬着四處去撿石榴。她爹斷喝一聲:“跪好了,沒規矩!”小丫頭嚇了一跳,忙縮回爪子。
溫老爺哈哈大笑:“好!好!”拉住那五個孩子的爹,回頭與鳳樓道,“這邢來敏是我早年外出遊歷時,在松江府救下的小丐,見他衣食無着,着實可憐,就把他帶回桐城,後來又跟着我來了嘉興城,去了莊子裡給我看莊子。如今日子也過得這般紅火,一樣的娶親生子,一羣兒女也孝順,比我還有福氣。”言罷,拿眼梢掃了掃鳳樓。
邢來敏忙笑:“老爺這是哪裡話?咱家那兩個上不得檯面的猴兒如何與二爺五爺比?二爺自不必說,便是五爺,手上的幾家鋪子經營得紅紅火火,誰提起來不要誇上一聲!”
溫老爺又哼笑一聲,拿眼梢將鳳樓乜上一乜。鳳樓總是被父親這般明刺暗諷,被拿去與人家的孝子賢孫作比較,心裡頭是十分的不耐煩,面上卻不敢露出來,只嬉皮笑臉地站在一旁,裝作聽不懂父親的話。
溫老爺與幾個莊頭把臂言歡,向諸人一一問好,又叫鳳樓去攙尚未起身的莊民。鳳樓依言,上前將莊民們一一拉起,輕聲問好寒暄。他本是養尊處優的貴介子弟,兼之容貌如玉,目似朗星,一身錦衣華服,言語斯文,端的是神采飛揚,氣度閒雅。人羣中頗有幾個年輕的小媳婦,未等到他到跟前,便已紛紛羞紅了臉。
他眼睛往人羣中略睃了一睃,心裡便先嘆了一口氣。一羣人裡頭,竟沒有一個齊頭整臉的。倒有個搽了滿臉通紅胭脂的半老徐娘斗膽向他拋了個不太明顯的媚眼。風騷倒也風騷,只是人忒老了些,兩個顴骨也高得忒過分了些。
將跪地的莊民們拉起身,又一一寒暄畢,趁人未留意時,悄悄摸出帕子,把十根手指擦了擦。等擦好,忽覺有人看往這邊,再一擡頭,便對上了溫老爺一雙冒火的老眼。鳳樓心道不好,慌得咳嗽一聲,避開溫老爺的眼睛,垂首看自己的腳尖,等着挨訓。
溫老爺隱忍不語,叫幾個管家把莊民們引到擺酒席的前廳,看門口人走光了,這纔對他冷喝一聲:“進去好生伺候着!若出了什麼差錯,但凡有一個不滿意的,我便先剝了你的皮!”
他早就巴不得這一句了,聞言登時來了精神,把長袍一撩,帶人疾步往前廳去了。
晉-江-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