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興城。攆走倩惜的次日,八月十五夜,城中有燈會,鳳樓要帶月喚去外頭賞月看燈,但月喚這兩天都不太高興,沒那個興致,不願意和他出去。
他心裡固然覺得有幾分遺憾,但想想留在家中與她說說閒話,看她吃吃東西,再教她幾首纏綿悱惻的花間詞,亦是賞心樂事,不算辜負這良辰美景。但適逢盛會,他的一衆狐朋狗友豈會輕易放過他,一撥撥地遣人前來相邀。因溫老爺一直未有出遠門,他很是老實了一陣子,酒都沒出去喝過幾回,見人來請,心裡頭便有些癢癢起來,猶豫再三,還是打馬出府赴會去了。
街上行人衆多,馬跑不起來,幸而地方也不遠,他便信步由繮,縱馬慢慢走着,一邊閒適地看看燈市風景。距沈記酒家尚有一箭之地時,雞鳴忽然指向道旁的一堆人,笑說:“那不是邢來敏麼?”便扯開嗓子喊,“邢大爺,邢大爺——”
邢來敏領着婆娘及一堆兒女正在路旁看燈猜燈謎,聽見有人喊,一回頭,見是鳳樓,喜得一蹦老高,三兩步竄過來,躬身給鳳樓請安:“五爺一向可好?昨天我才帶人送菜蔬瓜果去府裡,入內給老爺請了安,卻沒看見五爺。”
鳳樓下馬,笑着將他拉起,問道:“你也來賞燈?”
“婆娘同猴崽子們吵鬧,非要來。”邢來敏將他馬頭摟住,回身招手道,“猴崽子們,快都給過來給五爺行禮!”
他家婆娘領着五個兒女捱上前來,幾個半大孩子依次排成一排,呼啦啦往鳳樓面前一跪,鳳樓笑道:“快起來,快起來。”
邢來敏道:“中秋節下,便是給五爺磕個頭也是該當的。”
鳳樓擡眼看向雞鳴,雞鳴正在數跪在地上的一排人頭,見狀趕忙從懷中掏出錢袋子,抓出一噠把碎銀子,幾個半大孩子一人一把。鳳樓笑道:“都起來罷,銀子賞你們買花燈。”
邢來敏的婆娘歡喜不盡,擰幾個孩子的耳朵,說:“大驢子二驢子,還不快謝五爺的賞!”
大驢子二驢子低着頭紅着臉,吭吭哧哧說不出話,倒是三個女孩兒爬起來後,脆生生地齊聲說道:“謝五爺!”
鳳樓看着幾個女孩兒,心底忽然一動,遂問道:“都多大了?”
三個女孩兒中個頭頂高的那個就垂下頭不說話了,當中一個卻不怕人,大大方方說道:“三春今年十五了,正忙着說親呢,媒人來幾撥,說了幾茬,可惜都沒成。我過年滿十四,叫四春。五春十歲了。”
三春的臉都都垂到胸口上去了,一邊還悄悄擡腳去踢妹妹的腿,嫌她話多丟人。邢來敏和他婆娘和兩個兒子並五春就站在一旁咧嘴傻笑。
鳳樓對這四春打量幾眼,滿意地點點頭,開口問:“願意隨我去府裡頭當差麼?”
“我……我……我能行麼?”四春眨巴眨巴眼睛,左思右想,不敢回答,便回頭去看她爹孃。
她爹和她娘俱是一臉的喜色,笑得嘴都咧到耳朵邊,幾乎能看到嗓子眼兒。適才鳳樓才一開口問時,邢來敏就喜滋滋地與婆娘悄聲道:“去府裡頭學幾年規矩,掙些銀子,比在家裡成天野着強,還能省些嚼用……旁的不說,府裡頭打發出來的丫頭,將來親事必然好說,斷不會像三春這樣叫人操碎心。”
他婆娘聽了,自是喜笑顏開,對鳳樓稱謝不已。邢來敏喜不自禁,與鳳樓道:“咱們兩口子心裡是一萬個願意的,只是這幾個丫頭在家裡野慣了的,怕到府裡頭添亂子,給人笑話。我卻有些不大放心……”
鳳樓笑道:“不妨事。”
四春聞言,便也道:“既然我爹孃願意,那我也願意。只是不知道要我做什麼事情?我針線活兒不太好,力氣倒是有幾分的。”
鳳樓不禁一樂,道:“沒有力氣活兒可做,針線慢慢學就是。”
邢來敏小心問道:“不知是叫四春去跟府裡頭的哪一位……”
鳳樓清了清嗓子,慢條斯理道:“我家二千金。”
邢來敏一聽,一揖到底,口中連連道賀:“原來是五爺又要添一位千金小姐。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嘴上跟抹了蜜似的說着恭維話,心裡頭卻在暗暗嘀咕:他與夫人許氏不睦已久,如今也只剩下一個空名頭罷了,所以絕不會是許氏;至於二姨娘,昨天進府時,還在二門裡頭和她說過幾句話,那身段,那言談舉止間的麻利勁兒,怎麼看也不像是有孕之人。若是有孕,老太太哪裡還捨得叫她出來管事情?要麼就是才搶來沒多久的三姨娘有了身孕。掐指一算,這三姨娘自小燈鎮搶來已三月有餘,也差不過該有了。定然如此,定是如此。只是,即便有孕,頂多也就三兩個月的事情,他又怎麼知道三姨娘肚子裡的是千金而非小少爺呢?
五春這時卻突然傻傻地來一句:“二千金是什麼意思?是人的名字麼?是五爺府裡的人麼?”
鳳樓就有些嫌她話多,拿眼將她一橫,隔了半響,還是說道:“我家二千金啊……是前一陣子在府裡頭和你鬥草,贏了你石榴的那個……”
四春兩手一拍,高興道:“原來是她!那個臉上有兩個小酒窩的姐姐。我記得她,我可羨慕她的小酒窩啦,笑起來好看死人啦!”轉頭和她爹孃說,“上回老爺過壽,我們在老太太那裡遇見那個小酒窩姐姐,她同我和五春兩個鬥草,她鬥不過我,都快氣哭啦。我看她嘟着嘴生悶氣的樣子可愛又漂亮,不知怎麼,就不忍心看她輸啦,於是偷偷和五春商量,故意輸給她,叫她贏走兩個石榴,她這才高興起來的。我說的對不對,五春?”
五春想了一想,點頭道:“對,對。我們兩個鬥遍嘉興無敵手,從小到大還沒輸給人過,她哪裡是我們的對手。要不是我們故意輸給她,她早就氣哭啦。”
鳳樓不知想起什麼,揹着手在一旁也嘿嘿樂了幾聲。
邢來敏一邊賠笑,一邊訓斥四春五春:“什麼小酒窩姐姐、小酒窩妹妹的,是三姨娘。待進府以後,不可胡說八道,這般無禮。記住了,是姨娘!胡亂說話,看不打你!”見鳳樓不語,便曉得自己猜對了,對自己很是佩服。
鳳樓看看時候不早,遠遠望去,見幾個狐朋狗友正站在沈記門口東張西望,想來是等得急了。遂翻身上馬,與邢來敏道:“今天你回去收拾一下,過兩天得了空送她進府即可。”
邢來敏曉得那位三姨娘乃是鳳樓拼了一條命搶來的,眼下是府裡頭最得意的一位,而且聽說也頗得老太太的歡心。四春若是真能跟了她,日子自然不會難過到哪裡去。恐怕耽擱了一天,要生出變故,到手的肥差被人給撬去就不好了,忙道:“咳,擇日不如撞日,她小孩子家家的,有什麼好收拾的,無非幾件換洗衣裳罷了。那些破衣爛裳,到府裡頭還能穿用?正好就留給五春穿了。我燈也不看了,這便送她進府去!五爺請自便,我熟門熟路的,不用掛心。”
四春忙道:“哎呀,爹你別急呀,我還有好多話要同三春五春和我娘說呢!”
話未落音,她娘便接道:“我沒話和你說。趕緊的,給我利索點!跟上你爹,再不快點,我一頓竹筍炒肉伺候!”
鳳樓與一幫子狐朋狗友在沈記酒家飲酒作樂,又乘興與一衆人等去了玉春樓聽憐憐姑娘唱小曲兒。縣太爺才一踏進玉春樓的大門,尚未見到憐憐姑娘的倩影,一張胖臉上就先暈出兩團紅來,心裡更是小鹿亂撞,被鳳樓等人嘲笑也無暇還嘴。
及至入內,見着佳人,更如哈巴狗兒一樣獻媚諂笑,時時刻刻賠着小心。趁人家不留神,就悄悄地蹭一蹭人家的玉臂,伸一根手指頭碰一碰人家的手背或面龐,吃到一下豆腐,便暗自**不已。誰料纔不過一時半刻,便把憐憐姑娘給惹怒了,不顧許多人都在,左手揪住他頜下一把花白鬍須,右手來了個左右開弓,叫他當衆吃了兩個再清脆響亮不過的肥耳光。
鳳樓等人大開眼界,心下詫異,想笑卻又不敢笑。縣太爺護着自己的一把山羊鬍須,一面軟綿綿求道:“好憐憐,好憐憐,快鬆開,快鬆開,本官這鬍鬚本來一入秋便掉了許多,更經不起你這般揪扯了。”
憐憐見他這個下作樣子,更是看他不起,手上暗暗用力,又扯下一把鬍鬚來,直到鴇母聽了信兒急急趕來,方纔恨恨鬆開。
鳳樓看夠了縣太爺的笑話,飲了個半醉,聽夠了小曲兒,於半夜二更時分盡興而歸。進了二門,直奔月喚的住處,小院靜悄悄的,想來人早已歇下了。砸門呼喝着喚人起來開院門放他進去,李大娘聽得東京,急忙披衣起身。院門一開,他提腳入內,快步走到正屋門前,再去捶正屋的房門。
月喚這晚躺在牀上想心事,腦子裡亂紛紛的,一時喜悅,一時難過,一時獨自發笑,一時默默流淚。直想了許久。也是到二更時分才睡着的。才一入睡,就做了個美夢。睡夢裡頭,她掉到一個月餅堆裡,月餅有蓮蓉的,五仁的,有豬油豆沙的,也有鮮肉火腿的。她東看看,西看看,個個都那麼美味,她都愛吃,實在不知道從哪個下手好,正在流哈喇子犯難,誰知就被鳳樓的捶門聲給驚醒。心裡老大不高興,披衣下牀,嘴裡嘀嘀咕咕地抱怨個不停。
才拉開門閂,便被鳳樓俯身一把抱住,不由分說先親了一個嘴。李大娘“哎呀”一聲,慌得捂住臉,閃身跑了。
因他動作又猛又重,月喚被他的雙臂箍得生疼,嘴裡“啊喲啊喲”地叫喚,一邊掙扎,一邊用力掐他的胳膊,問:“又出去鬼混喝酒了?每回一喝酒都是這樣,討厭討厭,哼!”
她愈是矯情造作,鳳樓愈要張口往她臉上哈氣,她便嚷:“啊喲,都被你薰醉了。”就呸呸呸地啐他。他嗤嗤悶笑,一邊攬住她往屋內扯,一邊湊到她耳旁低低說了一聲醉話,她沒聽清,因問,“你說什麼?”
他又說一句,她還是沒聽清,就踮腳伸腦袋往他脣邊湊了一湊,不想這一湊,臉卻被他趁機啃了一口。但她這回總算聽清了,聽他說的是:“小酒窩妹妹,世上怎麼會有你這樣可愛的女孩兒的,嗯?”
八月十六。月喚睡醒,閉着眼睛躺在牀上賴了好大一會,打了幾個哈欠,揉把眼睛,這才翻身下牀。鳳樓伸手來扯她頭髮,被她用力給掐退了。看他手背上新鮮血紅的兩枚指甲印,自己也覺得好笑,嘰嘰咯咯笑了一陣子。他每一回被她掐時,都不躲不閃,看着她的眼睛,默不作聲地由着她掐,等她住了手,他再從別處找補回來。這回自然也是,待她停手,上來就一把撲倒,上下其手,一通癢癢把她搔得哭爹喊娘,直笑出兩行眼淚來。
直到鬧夠了,月喚瞧瞧天色已然不早,趕緊穿衣起牀,才一拉開帳幔,就對上兩隻骨碌碌轉動的黑眼珠,還當是見了鬼,當下又怕又羞,尖聲嚷了一嗓子,往回一縮,倒在鳳樓懷裡,嘴裡嚷道:“誰?誰?”
牀前,四春細聲細氣道:“是我,四春。昨晚我就來啦,那個時候,你……姨娘你已經歇下啦,李大娘就叫我跟靜好姐姐睡啦。現在外面天已經不早了,李大娘叫我來和姨娘說:該起來用早飯啦,早飯有你喜歡吃的湯包和春捲。”
月喚卻老大不高興,問:“你怎麼進來的?”
四春忙道:“門沒閂,我一推就開啦。”
月喚帶着些慍怒道:“哪裡來的?姓溫的我都不要。”
鳳樓微微着惱,皺眉道:“姓溫的怎麼了?至於這樣耿耿於懷麼?你還想要怎樣?到底要記仇記到什麼時候去?”
帳外的四春也忙賠着小心道:“姨娘,我不姓溫,我姓邢,邢四春。”
月喚這才撩了帳子,仔細打量這新來的小姑娘。見她一身太過寬鬆而略顯不合身的新衣,紅頭繩扎小辮兒,寬臉地包天。頭上小辮兒扎得太緊,兩隻眼睛都微微向上斜吊着,託這兩隻細長吊眼睛的福,人看着又精神又喜氣,還透着一股機靈勁兒。
月喚將信將疑地問:“你真不姓溫?我怎麼看着你面熟得很?不是這個家裡的?”
四春年歲雖小,口舌卻比一般大人還要靈便,當下伶伶俐俐說道:“我爹叫邢來敏,我家住在城外莊子裡,昨晚我們一家子來城中看燈,五爺在街上遇見我爹,就叫我爹送我進府來伺候姨娘。姨娘不認得我啦?咱們不是還一起鬥過草麼?那時候我和妹妹五春兩個人都是姨娘你的手下敗將呀!”
帳內的鳳樓實在忍不住,嗤嗤一通笑。月喚也高興起來,得意洋洋道:“啊喲,你早不說,你換了衣裳和髮式,眼睛也好像變細變小了,我一下子都沒認出來是你。上回還贏了你兩個石榴,過後我想想,覺得很不好意思,下回你妹妹來了,我便讓讓你們,叫你們也贏一回。”
鳳樓放聲大笑,她鑽回帳幔中,掐他一把,惱道:“我說話就這樣好笑?就這樣好笑?笑什麼笑,討厭,哼!”
四春在外催促道:“李大娘叫我和姨娘說:再晚了,去給老太太請安就要遲啦。日頭已經升起老高啦。”
月喚卻又耍小性子道:“你喚我姨娘,我便不睬你。”
四春道:“李大娘也說了:要是你想叫我喚你姐姐,千萬不能答應。沒規沒矩,五爺聽到了要發怒的,旁人也要笑話的。”
鳳樓亦笑道:“知道你不喜歡人家喚你姨娘,但規矩就是規矩,沒有規矩不成方圓。這一大家子人,人人都像你這樣,豈不要亂了套。乖,不許再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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