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去上班,依舊沒什麼翻譯工作。呂課長帶她去公司的圖書室和醫務室也轉了一轉。圖書室裡藏書不多,都是些世界名著,金庸古龍的小說卻很齊全,五月又是詫異,又是驚喜。
醫務室有一個退休女醫生坐鎮,對財務課的人也是客氣得不行。五月寒暄完畢,女醫生給她和呂課長每人手裡塞了兩盒西瓜霜含片,說:“我這裡連水都可以吊的,有什麼頭疼感冒的,根本不用去醫院,病假條也可以幫你開。”
五月連連感慨:“天,天。”
呂課長說:“這算什麼,老早還有幼兒園,理髮室呢。”
一圈轉下來,回到辦公室,呂課長把她託付給肖系長,讓肖系長教她看財務報表,再交接一些簡單的稅務工作給她做。
肖系長是五月的前任辭職後才升上去的,沒什麼架子,話也不比呂課長少,對待女同事比男同事明顯要熱心得多。其人似乎有點神經質和喜怒無常,臉說翻就翻,但看得出來,他本質並不壞,甚至有點熱心。五月長相本就甜美,加上性格安靜,待人接物非常有禮貌,所以即便問出很多在老財務看來非常可笑的問題,肖系長對待她這個門外漢也極其耐心,沒有露出半點不耐煩來。
整個上午,五月就坐在肖系長的位子旁捧着報表看,研究報表中每一個數字之間的勾稽關係,一邊悄悄觀察辦公室裡的新同事們。
鬆尾今天明顯心情不太好,時不時地就對着電腦屏幕發怔,間或嘆一口氣。五月不解,趁喝水時悄悄問呂課長。呂課長被辦公室裡的人評爲婦女之友,最愛說閒話,當下一笑,低聲說:“他是捨不得上海,不願意回日本母公司去上班,但胳膊擰不過大腿,怎麼辦呢?”
五月表示十分詫異:“天,對上海感情深到這種地步?”
呂課長又是一笑:“你以爲他捨不得老上海牌霧霾和害他得了關節炎的溼冷天氣?no,no,no,他是捨不得上海的人。”
要是換做一般人,肯定追問鬆尾到底捨不得上海的哪個人,但五月是誰?五月用腳趾頭也能猜出他在上海必定有個相識於酒吧或是日料店的年輕貌美小女友,若是回國,從此和小女友只能天各一方了。他眼下的處境,像是被迫與朱麗葉和祝英臺分離的羅密歐和梁山伯似的,叫他又怎能不惆悵?
下午,五月的員工公寓房子申請書一圈流程走下來,最後還差鬆尾一個章,拿過去,鬆尾連看也不看,“啪”地敲上一枚鮮紅印章,把申請書遞還給她,才說:“五月醬要搬新家了,真好啊,唉——”長長地嘆一口氣。
五月不知怎麼安慰這個爲情所困、飽受離別之苦的將老之人,只能說:“聽說鬆尾桑要回國了?”
鬆尾擡手看看手錶:“今天週四,過了這個週末……週一是我的送別會,同時也是新總會計師和新翻譯——五月醬你們的歡迎會呢。我嘛,搭乘週二早晨的飛機回東京。”
五月默默點頭,說了一聲:“我是鬆尾桑招進公司的,卻不能和鬆尾桑一起工作下去,真是遺憾。”
鬆尾本來正傷春悲秋,難過到不能自拔的地步,聽五月這樣一說,眼圈一紅,差點落下兩滴老淚,忙擡手摘眼鏡,捏鼻樑,揉眼睛,嘆一聲:“是啊,真是遺憾啊。真想就這樣和五月醬,和你們所有人就這麼一直工作下去啊!”
“是啊,真是遺憾啊。”五月附和一聲,覺得肉麻不已,和他無話好說,趕緊捏着她的申請書跑回到肖系長旁邊看報表去了。
肖系長剛纔豎着耳朵聽她和鬆尾說話聽了半天,見她回來,就坐直了身子,說:“小鐘,我要和你說句話。”
五月看他一臉嚴肅的樣子,以爲自己犯了什麼錯誤,忙也坐正,說:“請說。”
肖系長說:“小鐘,我希望你不要忘記我們是中國人,不要忘記我們國家曾經蒙受的奇恥大辱和那些苦難。所以,我作爲一箇中國人,作爲你的上司,希望你能夠和公司所有的鬼子們都保持距離,沒事不要和他們說笑聊天,明白嗎?”
五月當場懵逼,好半天都沒反應過來。過後心想,你老人家真想抗日,幹嘛還要到日企來上班,在日本人手底下幹活啊?說得好像你的電子檯曆不是東芝、機箱旁的一臺空氣淨化器不是松下似的。想對別人說教,不是應該先把你自己的東芝電子檯曆和松下空氣淨化器丟掉嗎?一份餬口的工作罷了,這頂大帽子往人頭上一戴,誰受得了啊。而且翻譯這個工作,本來就是要和日本人打交道,你又不懂日語,看我笑一下,就當我是和鬼子說笑囉。
一下子不知道怎麼反應纔好,就扭頭去看呂課長。呂課長正在和總務課的人隔空喊話,叫他們早點把五月申請的公寓房間的鑰匙送過來,根本沒注意到這邊的動靜。
五月骨子裡是個偏內向、偏軟弱的人,她的性格就是,只要不涉及到原則問題,她一般不願意輕易得罪人,所以這次也是。心裡彆扭着憋屈着,還是對肖系長說了一聲:“好,我會注意的。”想了想,心裡膈應得慌,所以又加了一句,“系長,希望你也能瞭解,我學的是日語,工作是翻譯,和日本人說話打交道是我的工作。”
在津九的第二天,申請到水電煤費全免的單人公寓一間。但卻也被肖系長莫名其妙地說教了一通,上了一節不知所以的愛國課,有點懵逼和小小的不開心。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當做是在外企上到的第二課吧。總之是心情有起有伏的一天。
進津九工作的第三天。週五,下午,呂課長突然問:“房間鑰匙拿到了嗎?”
五月說拿到了。呂課長又問她準備什麼時候搬家,五月說:“明後天。”
“你怎麼辦?叫搬家公司嗎?”
五月笑:“我那點東西,來來回回乘幾趟公交車就搬完啦。”
呂課長作驚恐狀:“公交車?那多累!跟你說了,你有什麼困難馬上跟我說。我馬上搞一輛小車去給你搬家,你下午早退兩個小時,帶人過去一趟搬好,明後天正好在家裡打掃衛生,收拾收拾。”說完,馬上扭頭吆喝財務後面一排的總務課的人,“喂,汪桑,下午有空車嗎?”
總務課長老汪翻了翻行程安排,爲難說:“一輛去機場接人,一輛送了施總去蘇州開會……還剩一輛別克商務,等會要送兩個人去海關辦事……”
呂課長陰測測地笑:“那咱們能不能商量一下,把車子讓給我們財務用一用?”
老汪說:“商量什麼商量?有什麼好商量的?財務課的需求高於一切,比天還高,比海還深,比地還遼闊!就這麼定了,車子給你們財務用。其他人,叫他們愛咋地咋地,自己叫出租車去,叫不到,就走路。”
呂課長不免得意洋洋地朝五月眨了眨眼,又問老汪:“再請你給我幫個忙?能不能幫忙安排兩個保潔阿姨一起跟過去給咱們翻譯小姑娘搬個家?”
老汪一拍胸膛:“一句話,我們總務課的全體人員隨時聽候呂老師您的差遣。”人員都調遣好了,手裡捏着一張報銷單,鬼鬼祟祟地走過來,蹲在呂課長身旁,賠笑問,“呂桑,呂老師,話說我上回那個差旅費,酒店發-票丟失的那張單子,被你打回去的那張,話說要什麼時候才能……”
呂課長心情正好,斜眼看他:“我看你今天比較配合財務的工作,是個好同志,好苗子。這樣吧,去寫個情況說明,找總經理蓋個章,拿來我給你報了。”
五十多歲的好苗子老汪心花怒放,對五月眨了眨眼,一溜煙地跑去寫情況說明去了。
下午三點,五月早退,和別克司機、兩個保潔阿姨回浦西的住處,幾個人七手八腳,只一趟就把家給搬了。員工宿舍就在公司附近,步行只需要十分鐘左右。小區已經很老了,但綠化不錯,門口有超市及各種小店鋪,生活相當便利的一個地方。
等找到自己的那棟樓,開門進入房間時,五月更是驚喜交加,剛纔和開網店的江西室友分手時的那一點點傷感煙消雲散,不翼而飛了。
五月申請到的房間在六樓,大概五十平左右,中等裝修,配備了全套的傢俱和家電。難得的是,家電都是品牌貨,諸如大金空調,夏普電視機,松下冰箱等等,和她以前住過的各種空蕩蕩、髒兮兮、亂糟糟的宿舍大不相同。
五月拭一拭客廳餐桌上的灰塵,說:“都是新的嘛,這裡以前沒住過人?”
別克司機說:“這間房間空關了很久。我們公司當年買下這小區裡的兩棟樓作爲宿舍提供給單身員工,公司人數雖然很多,但大部分都是上海人,外地員工少,加上流動性不大,所以住宿舍的員工很少,房間就空關了很多。”
兩個保潔阿姨幫忙把房間擦拭收拾了一下,一會兒工夫下來,整個房間煥然一新,傢俱家電們鋥鋥發亮。五月這個摸摸,那個看看,興奮不已。送走司機和阿姨,她光着腳在地板上跳來跳去,在臥室的牀上滾來滾去。累了,摸出手機,挨個給人打電話發消息。
她手機裡的聯繫人寥寥無幾,無非是七月、關老師、彩子及大衛鮑等人。首先給大衛鮑發了一條:我已經找到新工作了。大衛鮑回她:好的,這我就放心了。
然後給七月和關老師打了電話過去,七月淡淡哦了一聲,以不鹹不淡地一句“工作加油”收尾。關老師倒激動得很,說:“津九在日本也是家喻戶曉的大企業,當年老師我去日本留學時,也去那種大企業打過工,不過那時候,老師的工作是在食堂裡給工人打飯……你能進這家公司,的確是不容易。好好幹,老師看好你喲,剛八逮。”
最後打過去給彩子,向她也報告自己已找到新工作一事。彩子嗯了一聲,問:“想不想賺外快?想的話隨時聯繫我。”
五月哭笑不得地應了一聲好,然後滿懷感激地向她說了一聲謝謝。到了今天,她其實已經完完全全明白了彩子的一片苦心和善意。若不是彩子,只怕她還是那個跑場子的兼職翻譯、禮儀小姐,每天爲掙到的一點點小錢而沾沾自喜,滿足不已。
臨睡前,想想還有爸媽沒有說,於是又撥家中電話。電話是鍾奶奶接的,才一接通,就連說:“謝天謝地,謝天謝地。我找不到你手機號碼,正想着要不要去學校找家潤打電話給你,可巧你就打回來了!”
五月一怔:“爸媽呢?”
鍾奶奶氣恨恨說:“你爸住院,你媽去醫院找他吵架去了,他都傷成這樣了,你媽也是不懂事!”
鍾奶奶那任何時候都不忘記說上兒媳婦一句壞話的刻薄性子使五月厭煩非常,就有點煩躁地打斷她的話:“你先說爸爸爲什麼在醫院裡?”
鍾奶奶說:“前天你爸和幾個朋友去喝酒,在飯店裡和人家老闆不知怎麼打起來了,兩個人都受了傷,店老闆的更嚴重,聽說骨頭都斷折了!你爸自己鼻青臉腫地躺在醫院要吊水不說,還得賠人家店老闆的醫藥費……”
說到“錢”這一字,鍾奶奶長嘆一口氣,說:“你上個禮拜纔打錢回來……家潤也呵斥我和你媽,不許再向你開口要錢,但你看你家裡,找人借錢也借不到……你二叔家也不容易,纔給老大訂了親,一下子掏出去十二萬彩禮,哪還有餘錢幫你家?我又能怎麼辦呢,唉!”
五月一手拿着話筒,一手到包裡翻錢包,前段時間做兼職翻譯頗賺了幾千元,所以除去打給家裡的,還剩一些,數了數,和奶奶說:“你先不用擔心,我身上剩的錢明天都給你打回去。”
鍾奶奶說:“又要你受累了……攤上那樣無用的爸媽,你們身爲兒女的,只能幫一把是一把了,要不然,還能怎麼辦呢?”
“我要回去看看爸爸嗎?”
“不用不用!你好好工作,請假要扣錢,你回來了,你爸反而不高興。”
“好,知道了,那我掛了。”
“等等,等等,讓青那孩子最近還和你保持聯繫吧?”
傘讓青的確有和她保持聯繫,經常發一些毫無營養的短信,囑咐她天冷加衣,按時吃飯,或是告訴她最近在派出所遇到的奇人奇事,諸如:有個中學生來辦身份證,名字竟然有四個字,叫王馬姿涵,一問,原來王和馬分別是她爸和她媽的姓,稀奇吧?等等。
對於這些信息,她一般都是看看了事,很少回覆。前陣子四處找工作時,傘讓青不知吃錯了什麼藥,連發幾條信息催她發幾張自拍照片過去。她一來忙,二來覺得莫名其妙,乾脆就無視了。
鍾奶奶在電話裡問她,她嗯了一聲,算是默認了。鍾奶奶又訴起苦來:“你爸前陣子在街上碰到讓青啦,激了他幾句,說再定不下來,年底就要給你重新介紹對象了。讓青就回去和他爸媽商量籌錢下定,結果錢沒要到,他媽那個母老虎跑來你家鬧了一場……個死女人,你猜猜那個母老虎怎麼說?!”
“……她怎麼說?”
“她和你爸說:你家五月對我們家讓青愛理不理的,明顯沒把他放在眼裡,你還想要二十萬?想錢想瘋了?要麼冥幣我給你燒一點,要不要?”說到這裡,鍾奶奶氣得話都說不出,半天才罵了一句她奶奶個熊,恨恨道,“你說她氣人不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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