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禁蹙眉:“二哥二嫂到底是怎麼回事?既然管束不過來, 便不該弄了這許多人在家裡頭。”不耐煩再看下去,想着不如去拜訪京中舊友, 於是拔腳便走,走到二門口, 擡頭看看壓在頭上的一片黑雲,遂折回屋子去加衣裳。衣裳加好,出了門就遇見了從東哥兒處回來的月喚。月喚正站在小院門口的一條小徑上靜靜立着, 眼睛卻看向遠處。鳳樓上前去, 往她腦袋上一拍,“發什麼呆?”
月喚指着前方漸行漸遠的一羣姨娘中的一個身着淡紫色衣衫的女子道:“在看她, 半弦, 五姨娘。”
鳳樓一聽是姨娘,嘴角便歪了歪, 壞笑着問:“姨娘?叫我看二哥的姨娘做什麼?”
月喚道:“你不曉得……很是可憐的一個人。”
鳳樓笑道:“哦, 你纔來幾天, 怎麼就知道人家可憐了?”
月喚踮腳, 悄聲告訴他說:“我也是到今天才知道, 桐哥兒、榮哥兒其實是她生的……卻被你二嫂抱去養了, 她連給自己兒子做件衣裳都不許……被別人擠兌不說, 還要被你二嫂猜疑, 你說可憐不可憐?”
鳳樓道:“我還當是什麼事情。二嫂只得了蘊如一個女兒, 那以後再也生養不出,只好抱了她的兒子來養……她懷上兩個哥兒的時候還只是個在書房裡伺候的丫頭。”
月喚便又想起蘊如的事情來了,不禁嘆氣:“你二嫂待蘊如, 竟似不是親生。”
鳳樓也嘆氣道:“二嫂爲人極爲要強,蘊如未生養下來時,她四處找人算命,都說懷的是哥兒。她歡天喜地,恨不能逢人便說,又做了很多哥兒的衣裳,買了很多哥兒喜歡的玩意兒……及至養下來,卻是女孩兒,她自是大失所望,加上蘊如的相貌……半點不隨二哥,甚至連她都比不上。二哥不怎麼喜歡蘊如,她竟然也對親生女兒看不大順眼。從前還在嘉興時,老太太也爲此說過她,同她說,再怎樣也是親生骨肉,叫她善待蘊如些。她在老太太面前答應得好好的,一轉身,對蘊如仍舊是不聞不問,蘊如也是可憐。”
“再可憐,能有兒子都被人抱走的半弦可憐麼?”
鳳樓沉吟道:“此事有利也有弊,不可……”
“利是庶子變爲嫡子,生養不出的主母也有了兒子,昇天後有孝子摔瓦盆執喪棒。弊是與生母不得相認,生母在兒子面前,永遠只能以奴婢自居,對不對?”
鳳樓嘖了一聲,大爲不快:“又來了,在別人家裡說出這些話,很能顯示你有見識是麼?”
月喚想一想,也覺得自己說話太過刻薄了些,若是叫人聽了去,只怕要落個挑撥是非、搬口弄舌的嫌疑,面上不禁就紅了紅。
鳳樓望着她,忽然問道:“你認爲她可憐,自然是覺得弊大於利了?”
一陣風過,月喚縮了縮腦袋,擡手壓住被風吹起的髮絲:“哎呀,起風了,好冷。咱們快回去烤火去,別人家的事情,橫豎與咱們無關。”一邊走路,一邊探手去他懷裡,在他懷裡摸了半天,掏出一把銀票來,拿在手裡左看右看,得意笑道,“正巧金三姑她們說要請我打馬吊,正愁沒有銀子花。”
鳳樓睨她道:“這裡有七八百兩。你打馬吊哪裡會用得到銀票?等回去我給你零碎銀子,銀票還來。”
月喚把銀票留下一半,另一半仍舊給他塞到懷裡去:“人家堂堂溫家溫二掌櫃,生平竟沒見過銀票,真是笑話。這幾張便送我罷,留下幾張沒事拿出來瞧一瞧也是好的。”
鳳樓被她一句“回去烤火”勾的不願出門了,和她一同回了屋子,找出四、五兩碎銀子給她,她道:“這怕不夠吧,她們有那麼多人,我這點怎麼夠輸?不夠用不說,還要被她們笑話是鄉下來的小氣鄉巴佬。”
鳳樓笑她:“好大志氣,還沒打,就想着怎麼輸銀子給人家了。”話雖然此說,又取了一錠足有十兩重的銀錠來給她,笑問,“這個總夠了吧。”
她笑道:“這錠銀子亮出去,看她們敢誰不羨慕我。”
鳳樓忍俊不禁:“二哥向來花錢如流水,就十兩銀子而已,想來還不至於令她們眼紅。”把四春喚來,“去水生那裡,就說是我說的,叫他取一封銀子給你帶回來。”
月喚驚道:“好相公,你要給我一封銀子去賭錢麼!”
鳳樓一聽相公這兩個字,骨頭都酥了半截,心內暗道,要是早知道這貨這麼愛銀子,每當生氣鬧彆扭時,給她些銀子不就結了?也省得費了這許多口舌。
果然,沒過許久,金三姑着人來請,月喚帶上銀子,領着靜好和四春去了。牌桌就擺在金三姑的臥房裡,除卻半弦以外,幾個姨娘都在。吃點心的吃點心,嗑瓜子的嗑瓜子,一屋子娘們嘰嘰喳喳,熱鬧異常。金三姑吆三喝四,儼然是姨娘們的頭頭。銀喜坐在門旁,最先看見月喚進來,忙招呼她道:“快到我這裡來坐。”月喚卻不大高興搭理她,只向她淡淡一笑,自去與金三姑說話去了。
一副馬吊葉子四十張牌,月喚一張都不認得,金三姑急着上桌,沒工夫教她,叫銀喜來教她認牌。銀喜不會說話,偏嘴甜得很,先是誇她長相天圓地潤,一看就是個有福氣的,一會兒來摸摸她的手,說:“喲,比蔥白還要白上幾分,又滑又嫩,跟剝了殼的雞蛋白似的,看着讓人心癢癢。”一會又說,“嘖嘖,你這一雙毛毛眼生的真好,水汪汪的,眼毛又長,我一對上你這雙毛毛眼,什麼憂愁煩惱全都能忘光光。”
月喚但笑不語,聽她把自己全身上下都誇了一個遍,以爲她要無話可說了,她卻仍然能找出話來說:“你這一身衣裳,松花配桃紅,我就想不到這樣配,看着真是又嬌豔又精神。”
月喚被她聒噪不過,扔了牌要走,銀喜拉住她不放,笑道:“你回去做什麼,又沒事情做,留下來咱們好說話。”又問起她在家中每天做些什麼,吃些什麼,老太太的脾性如何,家中上下人等共有幾口,哪個脾氣壞,哪個好相與,事無鉅細,問了一個遍。
月喚被她磨得沒了脾氣,只好笑着敷衍她道:“我們家是做生意的,又在小地方,不比你們京城裡做官的規矩多,大家都好說話的很。老太太待我們很好,夫人也不怎麼管事,成日裡燒香唸佛,連門都不出的。二姨娘麼,就管管家裡面的事情,我沒事情做,閒得慌,便去鋪子裡幫幫忙。大家各忙各的,從未湊在一起打過馬吊。”
銀喜眼珠子都快要彈落出來:“你們還能出門去做生意?!”
靜好聽見,心下得意,快嘴快舌道:“我們姨娘不是連京城都來了麼。”
“你們夫人這麼好說話的!”
靜好笑道:“我們向來不與夫人打交道的,去哪裡只消和老太太說一聲就行,老太太喜歡我們姨娘,沒有不答應的。”
銀喜聽得眼珠子發直,豔羨不已,待緩過來神之後,才說道:“我們一年到頭,連府門都不能出去一回的。”頓了一頓,又自言自語道,“我起先聽溫管家說過你們家日子自在,總覺得是人家說來騙我的,沒想到竟然都是真的。”
月喚看她一眼,語帶嘲諷道:“我們日子輕省是輕省,卻有一條不好,至今都沒人養出個兒子來,出去說話都不硬氣。說起來,還是你福氣大。”往她肚子上瞄了一眼,笑道,“懷着哥兒不說,生出來後,還有人替你養,你連一份心都不用操,多少的好?”
銀喜嘻嘻笑道:“那是自然,我只會生,不會養,交給夫人養,我也放心。我現在就怕我肚子裡的這個入不了夫人的眼,要是夫人願意替我養,那可是我求也求不來的福氣。”
月喚微微笑了一笑,不再與她多話,只專心看自己手裡的牌。銀喜極是熱心,也有耐心,固然月喚對她多多少少地有些冷淡,她卻仍舊笑嘻嘻的,不厭其煩地手把手教這個學生。等月喚把四十張牌認全,金三姑把一個總是贏錢的姨娘給趕下場,換月喚上去,又叫銀喜坐在她身旁替她看牌。
靜好把她荷包裡的碎銀子都倒在面前,跟小山似的堆了一堆。銀喜牌藝不精,月喚手氣不佳,纔打了幾把,面前的小山就一圈小過一圈。不一時,就輸了個精光,都叫金三姑給贏了去。靜好又把那錠十兩重的銀錠子捧了上來,道:“不夠再叫四春回去取。”
金三姑樂得合不攏嘴,銀喜咋舌:“唉,五爺待你真沒的說。”
這話叫金三姑聽見了,立時擰起眉毛,與坐在她下手的一個叫做南風的姨娘撇嘴道:“你聽聽她的話,得了便宜還賣乖!我們二爺待她就不好了麼,不好,她肚子裡裝的是什麼?難道是隔夜的剩飯菜麼!”
衆婆娘齊齊笑起來,紛紛附和着金三姑說起銀喜的不是來,月喚又
作者有話要說: 覺不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