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嬋忙上前細看, 果然見卿姐兒眼皮和睫毛都在輕輕眨動, 不禁一樂, 彎腰往她臉上親了一口, 笑道:“姐兒醒啦, 爲什麼不睜開眼睛,是不是想偷聽爹爹和孃親說話?”
卿姐兒慢慢睜開一雙黑嗔嗔的眼睛,直直地看了鳳樓一陣子,又往美嬋身上看去。鳳樓看她皮膚白得幾近透明,肌膚下的青色筋脈一清二楚, 眼睛四周已經瘦得凹陷下去, 偏一雙黑眼珠亮得過分。從出生到現在,幾乎沒見這樣亮過, 沒來由的,心裡忽然咯噔一聲, 腦子裡不由得就想到‘迴光返照”這幾個字來,心口不禁砰砰直跳,霎時,手心也冒了些汗出來。轉念卻又想起離過年也只有兩三天的工夫了,藥一天兩頓喝着, 身邊這麼多人看着,大夫也是隨叫隨到, 無論如何,這幾天總應該能熬得過去。自己在心裡安慰自己,寬解自己, 如此,剛剛提起來的心終於漸漸放了下去。
美嬋那邊吩咐道:“把姐兒的棉衣拿到火盆上去烤一烤,烤得熱了再拿來。”
瞧了她許久的卿姐兒這時忽然張了張口,似乎吐了一個字出來,因爲聲音太輕,美嬋沒能聽清,鳳樓卻是又驚又喜:“蘊卿,你會說話叫人了?”把她抱起來,從旁邊取過一個軟枕,叫她倚在軟枕上,捧着她的臉問道,“會不會喚爹爹?會不會?”
美嬋也急急過來,側着身子在牀沿坐下,將她連同被子一把抱在懷中,兩行眼淚從眼中滾落了下來:“我的姐兒,你終於捨得叫我一聲孃親!你娘終於盼來這一天!”
卿姐兒在她懷中,小嘴在她耳旁又輕輕喚了一聲:“孃親……”一個“親”字尚未能完全說清楚,便像是累極了似的,小小的腦袋突然向後仰去,頭頸枕在美嬋的臂彎之中,眼皮慢慢合上,眼中的光亮逐漸隱去,尚未等到眼皮完全合上之時,就已然沒了鼻息。
美嬋心裡猛地一沉,卻還不願意相信,勉強笑着說了一聲:“這孩子,怎麼力氣小到連頭頸也支撐不住啦?”轉頭再看鳳樓發青的臉色,再也裝不下去,便是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我的姐兒,你是怎麼了!是不是你娘我上輩子虧欠了你,做了對不起你的事情,你這輩子就投胎到我肚子中,討完債轉身就走——”
鳳樓眼底已然紅透,強忍悲痛,把美嬋喝止住:“她不過是昏迷過去罷了,你這樣吵鬧做什麼!快叫人去請大夫來!”
美嬋把卿姐兒往鳳樓懷中一放,跟瘋癲了似的哭叫:“姐兒,你個小討債鬼,你走便走了,爲何走前還要喚我一聲孃親?!你是不是怕我活得長、怕我日子太好過?所以叫我早早傷心死掉,好下去陪你?好好好!我這邊去找繩子找砒-霜去!”轉身便往屋外衝去,卻又被人拉住。
外頭的人早已聽見動靜,不待這邊吩咐,早已有人跑出去請大夫,廊下也忙忙的煎起了藥,餘下的一衆人等無不嘆氣,或是悄悄拭淚。
屋子內,鳳樓坐在牀沿上,將卿姐兒僅着裡衣的小小的、軟軟的身子抱在懷中,喚她:“蘊卿,蘊卿,你這是怎麼了?你終於要棄爹爹而去,不願再做爹爹的女兒了麼!”
卿姐兒躺在他懷中,氣息似有若無,眼睛半睜半閉,嘴角似乎還微微翹起,瞧着倒像是在微笑似的,只是半閉的眼睛再看不出一絲光亮和神采。
及至大夫趕到,鳳樓仍舊一動不動地懷抱着卿姐兒坐在牀沿上,卿姐兒被他用被子裹得嚴密,只露了個雪雪白的小小臉蛋在外。大夫拎着藥箱上前來,躬身喚了一聲“五爺”,於繡凳上落了座,小心道:“五爺,老夫這便要爲小姐號脈了。”
大夫請他把卿姐兒的手臂拿出來,他卻將她小小身子抱得更緊,怔怔道:“不用了,她已經去了,蘊卿已經去了。”
大夫心內暗暗嘆息,倒不好轉身就走,因低聲勸道:“……小姐夭折,按規矩是不好留在府中過夜的,怕有什麼……須得在天黑之前發送掉……後事可以叫人操辦起來了,怕拖延下去,時間倉促,諸般事宜不得不敷衍了事,倒怕委屈了小姐。”
鳳樓仍舊怔怔,忽然外頭一聲淒厲的哭聲響起,卻是美嬋。她在外頭流淚許久,大夫被請進來時,她卻又不敢跟進來,只豎着耳朵聽裡間的動靜。屋子裡無人敢說話,一時間安靜得過了分,大夫在裡間和鳳樓說的話,她在外頭聽得一清二楚,聽大夫說到“發送”二字後,再也承受不住,一聲長哭,拔腳便往屋外衝去。她此刻力氣大得驚人,竟然沒人拉得住。
適才東院鬧哄哄地去請大夫的時候,就有人去老太太那裡報信了,老太太那個時候也才起身,聽後很是心酸,流淚道:“這是叫咱們溫家連個年都過不安生了麼。”
老太太前天已去東院瞧過卿姐兒一回,見她雙頰深陷,顴骨聳出老高,臉上沒有一絲的血色,又聽聞她一天裡頭,睡的時候多,醒的時候少,當時就暗暗的有些擔心。但美嬋這個時候只能聽進好話,壞話是半句也聽不進去,因此她身邊的人就都挑她愛聽的說。如此一來,她愈發相信只要過了這個年,卿姐兒病情便可好轉,便能活蹦亂跳地長大成人。
老太太見美嬋母女這個情形,唯有暗暗嘆氣,也不便和她說什麼。人打從東院回來後就有些懶懶的,提不起精神,飯吃不下,也沒心思說話,連着喝了兩頓白粥。到了二十七,終於撐不住,也跟着病倒了了,在牀上躺了一天沒下牀。因掛記着美嬋母女,命人時刻來報信,是以卿姐兒那邊不好,這邊即刻就得到了消息。
老太太聽聞卿姐兒眼見着不行了,急急的穿衣起牀,欲要去東院看看美嬋母女,誰料美嬋卻哭着跑了過來,身後還跟着幾個追過來的丫環婆子。美嬋奔到老太太屋裡,一頭扎進老太太懷中,泣道:“老太太,姐兒她終於去了!我沒用,護她不住,眼睜睜地叫她被人害死,她生了我的氣,便不要我了——”
老太太抹了一把眼淚,擡眼左右瞧瞧,身邊的人會意,悄悄退了出去。老太太將美嬋攬在懷內,柔聲勸說道:“姐兒去了,那是你們母女緣分淺,今後莫要再在人前說什麼害不害的話了。這是她的命,也是你和老五的命……去便去了,對她來說,又何嘗不是解脫?小小的人兒,早晚藥不離口,瘦成那個樣子,活着也是受罪,大人也跟着煎熬。”
美嬋嗓子都哭得啞了:“老太太!我的姐兒雖然從小三災兩病的,生下來就說活不過三歲的,我不也給她好好的養到了七歲大麼!要不是那個賤人進門,要不是那個鄉下愚婦恨我母女兩個,害我姐兒生了一場大病,姐兒又怎麼會這麼早早的,早早的——”“一腳去了”這句話無論如何也不願從自己口中說出,心裡一股氣一團火卻又憋得難受,難過得幾乎要死去,於是擡手扯自己的頭髮,抓自己的臉,兼之啞了嗓子,哭聲淒厲,額上青筋畢露,其狀堪比女鬼。
因她受了刺激,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卿姐兒死去一事,此刻猶如半瘋之人,力氣之大,便是兩個老太太也拉她不住。老太太無奈,只能由着她哭,一面給她揉胸口,一面喚:“美嬋,美嬋!”及至她哭聲終於緩了下來,方纔放下心,拔高了聲音喝道,“你心裡難過老太太都知道,只是那樁無頭公案不許再提!也不要再把姐兒姐兒的掛在嘴上,叫她死去了也不不得安生!”
美嬋一聽老太太口中說出“死去”二字,又是長長的一聲哭,聲音吊上去,卻落不下來,因爲喘不上氣兒來了。老太太年老體衰,加上也在病中,獨自應付不過來她,忙喚人進來,幾個人給她揉胸口,拍後背。半天,她一口氣緩上來,終於活轉了回來。
這邊正忙亂着,那邊許夫人也趕了過來。許夫人昨天才來過,一是給孃家送年禮,二來順帶看看美嬋及外孫女兒,在溫府呆到天上黑影才走。誰料今早才一起牀,右眼皮就跳個不停,在屋子裡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身邊跟着的人知道她有心事,便道:“夫人若是不放心咱們小姐,與其在家裡擔心,不如過去瞧上一瞧。”
臨近年關,家家都是一堆的事情,許夫人掛記美嬋母女,實在放心不下,給家裡交代了一聲,草草用了飯,乘了轎子趕回了孃家。才進東院的大門,便聽裡邊哭聲震天,跟着卿姐兒的婆子正坐在門檻上正指天罵地:“老天爺,我還道你好不容易長了一回眼,卻不曾料你原來是個瞎了眼的!瞎了眼的老天爺喲,你怎麼忍心叫我們姐兒、叫我們姐兒……”
許夫人站在院門前,眼淚當時就流了下來:“卿姐兒到底還是走了麼!”急急的進了屋子,見鳳樓抱着卿姐兒呆呆坐在小牀上,一屋子淌眼抹淚的人,卻獨獨不見美嬋,一問,才知道跑到老太太那裡去了。本想前去看看卿姐兒,但遠遠地瞧着那一張比活着時還要白上幾分的小臉,心裡頭也有點怕,加上掛念女兒美嬋,再也顧不上鳳樓和外孫女兒了,轉身去老太太那裡找美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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