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消融, 春回大地,一夜之間,扶搖宮內遍地花開如雪。冷冷清香融入風中, 像極了百里神樂身上的味道。
華韶趴在窗戶邊, 羨慕的望着窗外。他的手腕上依舊繫着一條細長的鐵鏈, 這三個月來, 他一次也沒有被允許出門。
他知道, 這是百里神樂的懲罰,雖然百里神樂不再像當初那樣冷冰冰的,可是懲罰是不會變的, 因爲他是掌權者,不能朝令夕改, 況且, 在東來閣中他確實暗算了百里神樂, 百里神樂生氣也是應該的。幸運的是,百里神樂從未在吃穿上虧待過他, 當然,百里神樂也會索取相應的福利。
昨晚那場激烈的歡愛留下的後遺症便是這渾身的痠疼,華韶裹緊了衣服,不忍去看自己身上的痕跡。百里神樂一旦溫柔起來,便是整個世界他都會捧到你的面前來, 若是粗暴起來, 便是將嗓子都哭啞了, 他也不會皺一下眉頭。
昨晚……應該算是溫柔的, 儘管很激烈, 可是他並沒有傷到自己。
華韶想起自己在百里神樂懷中大聲哭喊的情景,臉色不禁紅了紅。當時百里神樂表情柔的幾乎可以滴出水來, 一個勁的哄着他,他也不知是怎麼的,心裡竟是委屈的不得了,眼淚跟斷了線的珠子似的,哭了近半個時辰。
事後回想起來,華韶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委屈什麼。被人捧在手心裡疼愛,大概就是這種感覺。明知有毒,卻無可救藥的沉淪……
“在想什麼?”身後殿門大開,微風將梨花香送進來,伴隨着梨花香的是百里神樂溫柔而動聽的嗓音。
華韶轉頭,臉上紅潤尚未褪盡,有些窘迫的看着他。
百里神樂剛準備開口打趣他,卻瞥到他的一雙赤足,頓時冷了臉色,斥道:“怎麼不穿鞋?”
華韶低頭看自己的腳,飛快的往牀邊跑去,卻因腰間痠軟在途中崴了一下。百里神樂身形急轉,如影隨形的出現在他的身後,一把將少年撈入自己的懷中,淡淡苛責道:“跑什麼?”
華韶低着頭不說話。
“還疼麼?”百里神樂又問。
華韶剛轉回正常的小臉頓時又飛快的紅了起來,弱弱的搖頭。
“當真?”百里神樂明顯不信,就要解他的衣裳,“讓我檢查檢查。”
華韶死死抓住衣襟,靠在他懷中,紅着臉搖頭。
“藥膏擦了麼?”
華韶不說話。
“就知道你沒那麼聽話,既然你不喜歡塗藥膏的話……”百里神樂忍不住捏了一下他的臉頰,變戲法似的從身後取出一個巴掌大的描金盒子,“看看我給你帶來什麼好東西了。”
華韶好奇的打開盒子,頓時一股異香撲鼻而來。只見盒內以紅綢做底,齊齊整整放置着大約幾十顆雪色的丹丸,丹丸在天光的映照下泛着淡淡的光澤,一看便知是上品,想必用了不少極其名貴的藥材。
“這是我讓卓先生連日製出來的,畢竟那裡不同於女子……”考慮到華韶的感受,百里神樂頓了一下,“你不願塗藥膏也罷,以後每日塞入一顆,等以後老了,也不會很難受。”
華韶一時呆住,傻傻的看着他,手裡的盒子放下也不是,拿着也不好。
“不懂?”百里神樂皺了皺眉,取出一顆,將他抱到牀上,“我示範給你看。”
“不必了。”華韶頓時慌張,一個鯉魚打挺便躍了起來,卻不小心扭到腰,臉色一下子就白了。
“傷到哪裡了?”百里神樂被他的模樣嚇到,連忙將人攬入懷中,替他揉着腰側,大聲將守在殿外的卓文淵喚了進來。
“我沒事。”華韶搖頭。
“你又不是大夫,讓卓先生看看。”
“真的……真的沒事!”華韶心裡有陰影,自是不願意讓別的男人看自己的身體,現在的他,已經不能像從前那般坦然面對同性了。
百里神樂一下子就看穿他的小心思,也不勉強,只是問道:“真的沒事了?”
華韶立刻點頭如搗蒜。
“東西都準備好了嗎?”百里神樂問卓文淵。
“已經備好。”卓文淵恭敬的回道。
百里神樂點頭:“綠珠,準備藥浴。”
殿外傳來綠珠的應答聲,華韶擡眸,好奇的盯着百里神樂。
百里神樂道:“你不是想着恢復武功麼?”
華韶的眼神頓時亮如星辰,小雞啄米似的猛點頭。
“要想恢復武功也可以,先將這個塞進去。”百里神樂攤開掌心,露出掌中的雪丸。
兩個弟子將木桶擡進房內,灌入熬製好的藥湯,殿內頓時瀰漫着一股藥香。卓文淵等人自行迴避,華韶在百里神樂灼灼的目光下解了衣裳,坐進木桶內。
水有點熱,華韶不適的扭扭身體。
百里神樂道:“一會兒卓先生會進來替你施針,屆時我會用內力替你打通阻塞的經脈,若有不舒服的地方,及時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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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咳……”幾乎將五臟六腑都咳了出來,翠濃伸手捂住嘴巴,極力忍住喉中腥甜,攤開手掌時,掌心一片殷紅。
翠濃眼神黯了黯,拿出帕子將血跡拭去,起身洗淨了手,開門出去。
外面已是一片大好春光,春花開得正燦爛,連陽光都熱烈的讓人睜不開眼睛。
時日不多了,就趁着還尚在人世去好好領略一次世間的風光吧……翠濃嘆氣,整理好思緒,穿過月洞門,來到另一間院子。
這裡是百里無傷暫時租下來的別院,雖比不上百里山莊恢弘大氣,倒也寧靜雅緻。院內挖了一個人工湖,湖中荷葉婷婷,還未到盛開的季節,自然不比盛夏熱鬧,倒是河邊垂柳,柔嫩可人,青翠欲滴。
轉過大湖,斜坡上建了一座石亭,石亭四角繫着金鈴,周圍罩着一層白紗。亭內依稀坐着兩人,從大約的輪廓來看,應該是百里無傷和南雪歌。
翠濃默默的將身形隱在楊柳蔭中,只見百里無傷執起白玉酒壺,爲南雪歌淺淺斟了一杯,笑道:“這裡的梅花釀味道倒是不錯,雪歌不妨嘗一嘗。”
南雪歌面無表情,飲盡杯中酒,聲音波瀾不驚的回道:“多謝莊主賜酒。”
果然還是生病的時候比較可愛一點。百里無傷思及南雪歌病中模樣,難得的脆弱之態,卻愈發的讓人想從心底裡將他好好疼愛一番。
“認識雪歌這麼久了,還不曾聽雪歌提起過家人。”百里無傷狀似無意的開口。
“雪歌自十歲時便已離家,已有十四年未曾歸家。家裡人……想必早已忘了雪歌的存在。”
“爲何要離家?難道不曾想家?”
“對不起。”南雪歌臉上閃過不悅之色,“莊主,我們聊聊別的好嗎?”
“雪歌是否認識花扶疏這個人?”百里無傷立刻轉了話題。
南雪歌愣了一愣,問:“莊主說的可是白衣教主沈簫的義子?”
“不錯,此人天縱奇才,小小年紀便已武功超羣,便是那白衣教主沈簫也略遜他一籌,只可惜四年前他爲保教中弟子,不惜在五派的掌門人面前自廢武功,自此隱匿於南疆。”
“確實可惜。”南雪歌順着他的話道。
“聽說白衣教中有左右護法,分別喚作錦繡和錦離,這兩人原本是孤兒,被沈簫帶回教中撫養,明明是在同樣的環境下長大,性情卻一個天一個地,錦繡冷血,錦離卻極其重感情,五大派與白衣教的一戰中也是因這兩人意見不合導致最後的敗局。”
“是麼?”南雪歌臉上的表情沒什麼變化。
“此戰過後,錦繡奉少主扶疏爲主,依舊擔任左護法一職。錦離離教,從此在江湖上失去了蹤影。雪歌,你可知錦離去了哪裡?”
南雪歌冷笑:“他去了哪裡與我又有何干系?莊主無所不知,想必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又何苦來問我?”
百里無傷頷首微笑:“不錯,我確實知道他的下落,可是我卻不想告訴你。雪歌,你是聰明人,我希望你回去好好想一想我今日說的話。”
藏在柳蔭下的翠濃怔了一怔,記起很久之前漱玉在小巷中與他說的那番話,心裡一涼。
明月隱匿在微雲背後,月華似蒙上了一層霧靄,看不分明。
百里無傷推門而出,看了一眼已經熄燈的隔壁,便知南雪歌已經安睡。他收回自己的目光,朝翠濃所在的院子走去。
翠濃是南雪歌救回的,雖然他已經被逐出百里山莊,但大家終歸存着一份情意。更何況,只要南雪歌高興,他做什麼都是可以的,便默許翠濃住了下來。
習武之人耳力向來靈敏,還未走近翠濃的房間便聽見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傳來。百里無傷的眉頭不可察覺的皺了一下,知道翠濃爲情所困,爲情所傷,他們地位不同身份不同,卻同樣悲苦,不禁生出幾分同病相憐的感受,但這念頭也只是短短一瞬,終究他是百里山莊的莊主,而翠濃只是一個出身風塵的小倌。
屋中漆黑一片,百里無傷推開房門,月光落了一地,勉強可以將房內情景看得清楚。翠濃坐在牀上,轉頭看他。
百里無傷轉身將桌上的油燈點亮,轉身對上翠濃的目光,淡淡道:“你深夜約我前來,有何要事?”
“多謝莊主賞臉,實在是翠濃的身體……”翠濃動了一下便劇烈的咳了起來,“失禮之處,還望莊主見諒。”
“爲何不喝藥?”藥就擱在牀頭案几上,已經涼了。翠濃是百里無傷從小倌樓中贖回來的,一直伺候在身邊,已經好幾年了。
想起翠濃從前的溫柔可人,百里無傷的眼神不由得黯了一下,他們之間,終歸還是有情義存在的,只是這情,並非愛情而已,這也是百里無傷當初只廢了他的雙腿卻饒過他性命的緣故。
“不想喝。”翠濃撐着身體在牀上跪好,“莊主,翠濃做了一件錯事,翠濃此生別無所求,只望在臨死前能夠得到莊主的原諒。”
百里無傷默然的看着他,負手立於窗前,沒有說話,卻是默許他說了下去。
翠濃道:“當日翠濃隨莊主回去,隱瞞了自己的身份。翠濃……翠濃……本名錦繡。”
百里無傷眼中劃過一抹愕然之色,但僅僅只是一瞬間的事,很快他便恢復了淡然,沉聲道:“白衣教左護法錦繡?”
“錦繡原本是孤兒,是教主將我帶回去撫養的。四年前,神教被人圍剿,錦繡與錦離意見相左,導致白衣教敗在五大派手中,少主扶疏大義保下神教,錦繡便一直跟隨在少主扶疏身邊。其實早在多年前,錦繡便化名翠濃棲身於風塵之地,不過是爲了監視中原武林的動向,直到六年前,莊主將錦繡贖了回去。少主扶疏繼承教主之位後,錦繡便回到百里山莊,跟在莊主身後,伺機竊取重大機密。”翠濃說完,心急速的跳了起來,他知道,這一番話極有可能會引來殺身之禍。
“你是錦繡……”百里無傷沉吟,“從百里山莊的調查來看,錦繡武功高強,是難得一見的高手。”
“那些都是騙人的。”翠濃急急打斷了百里無傷的話,“錦繡自幼便不能習武,但堂堂一個左護法怎麼能沒有武功呢?所以我們就編出了一套謊話。”
“我記得你自進了百里山莊之後就很少出門,那麼你如何和白衣教取得聯繫?”
“莊主也說了是很少,但並不代表沒有,試問莊主,在翠濃出門時可曾派過人監視?”
翠濃不過一介小小的男寵,百里無傷怎麼可能會花費人力去監視他?況且在將翠濃贖出來之前,百里無傷曾經派人調查過翠濃的身份。翠濃在這個世上並無親人,身家雖然清白,卻是無人可證明他的身份,白衣教內亂的那段日子,翠濃確實消失了很長時間,果然是自己大意了。
翠濃垂頭。他雖不是江湖中人,但好歹在百里山莊中待了數年,江湖大事耳濡目染,多多少少都比外面的人知道的清楚。
更巧的是,在白衣教被人圍攻的那段日子裡,他臉上出了疹子,不想討百里無傷的嫌,便拜託漱玉替自己請了假,自己則偷偷躲起來診治,竟然沒想到會讓自己鑽了空子,這一切的一切,果然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麼?他欠了南雪歌,所以用這種方式償還……
“莊主,翠濃知道自己罪無可恕,但是莊主,這麼多年來,翠濃都未曾出賣過百里山莊。”翠濃擡頭,脣畔滑下一縷血絲。
百里無傷一驚,赫然發現少年心口不知何時已插入了一把匕首,匕首冷光隱隱,血色滴落。
“莊主不願原諒翠濃也罷,翠濃此生……此生已經走到了盡頭,只求死後,死後……能和谷大哥待在一起。翠濃知道自己身體骯髒,配不上谷大哥,莊主,翠濃求您,把翠濃的屍骨燒成一把灰,盛在這個錦囊中交給……交給谷大哥。”翠濃遞出手中做工精緻的錦囊,身體不受控制的朝前栽去。
百里無傷一把抱起他,踹開房門奔出去,厲聲喊道:“來人,快請大夫。”
翠濃握住他欲抵在自己胸前的手,搖搖頭:“莊主……別、別再浪費真氣了,不值得……”
“他怎麼了?”夜色中忽然走來一人,白衣如雪,卻是早已安睡的南雪歌。
他被院中動靜吵醒,隱約聽見百里無傷的聲音,以爲出了大事,當即披衣而起,尋聲而來,卻乍見百里無傷抱着翠濃,兩人衣裳皆被血色染透,目光不由得劇變。
“雪歌。”百里無傷沉聲喚他的名字。
南雪歌面色變了,上前握住翠濃的手,抖着聲音道:“爲什麼?”
翠濃蒼白着臉朝他笑了一笑:“翠濃不願病死在牀榻上,只希望能在死前做上一件好事,積積陰德,讓我來世投一戶好人家。”
少年的手漸漸失去了力氣,南雪歌擡眸,只見少年臉色蒼白,雙目微合。他慢慢的伸出手去,探少年的鼻息,卻是一絲氣息也無。南雪歌的心像是被什麼給重重的撞了一下,差點沒站穩。
“雪歌。”見到南雪歌如此失態,百里無傷驚了一驚。
南雪歌擡眼涼涼的看着他,慢聲問道:“爲什麼要逼死他?”
“你以爲是我做的?”百里無傷目光巨震,眼中交雜着種種情緒,最後皆歸於虛無。
南雪歌挺直着背脊站在他跟前,沒有回答,二人就這樣僵持了片刻,直到漱玉出現。
“翠濃!”漱玉的聲音淒厲而悲傷,像是遭到了什麼打擊,表情惶恐而絕望,踉蹌着步伐一步步朝百里無傷走去,將他懷中的少年抱入自己懷中,緊緊貼在自己的胸口,“翠濃……”
一日後,翠濃的屍體進行了火化,連帶着他生前用過的東西,都隨着這明黃色的烈焰化爲灰燼。
百里無傷隔着火焰看南雪歌的表情,只見火焰另一邊的他依舊着一襲素白衣裳,表情寡淡。
之後漱玉便留下來替翠濃將骨灰盛入他留下的那個錦囊中,快馬加鞭送到東來閣谷嘯風手中。
五日後,百里無傷一行人啓程回百里山莊。
至於薑末的身份調查,南雪歌勉強算是完成任務,正式成爲百里山莊的暗探,開始接任務。
而東來閣與霹靂堂的結親因爲雷惜玉的橫死而擱淺,之後,霹靂堂聯手江湖的一些小門小派開始攻打扶搖宮,而谷嘯風因爲翠濃的去世主動辭去了東來閣首席弟子一職,在江湖上銷聲匿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