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韶被扔在地上,並不溫柔的手法。他慌亂的擡起頭來,剛好對上百里神樂投過來的目光。
百里神樂微微頷首,紀寒解開華韶的穴道,退到一邊。
華韶狼狽的站起來,倔強的迎上衆人投射過來的目光——仇恨的、驚豔的、鄙視的、不屑的、漠然的……
他知道,在所有人眼中,他是一個不堪的男寵,被主人賜予自己得力的手下,爲了保住可笑的貞操,最後竟然丟掉了自己的性命。
百里神樂沒有錯過華韶眼中神色的變幻,卻始終一句話都不說。他在等,等少年露出更多的情緒來,直到完全臣服自己。可是,他錯了,到最後,少年也沒露出他想要的那種表情來,反而是淡淡一笑,慢聲道:“不錯,孟天成是我殺死的,你們要報仇儘管來好了。”
明明是害怕的,卻故作瀟灑,吝嗇的不肯投過來一個求助的眼神。百里神樂覺得少年真是倔強的幼稚可愛,可他又愛極了他這樣的幼稚可愛。
“請宮主殺了此人替孟堂主報仇。”有人道了一句,衆人紛紛附和。大殿中黑壓壓的跪倒一片,風吹進來,揚起黑色棺木前的白色帆布。
“阿韶,本座知你愛使一些小性子,不過,這次你的小性子確實使過了頭。”百里神樂輕嘆一聲,頃刻間已經到了華韶的面前,目光在少年倔強的臉龐上流連,“你說,本座要怎樣處罰你才能服衆?”
“請宮主將此人處以極刑。”底下立刻一片呼聲。
“孟堂主跟隨老宮主數十年,爲我扶搖宮打下半壁江山,落得如此下場,神樂也深感痛心。只是,阿韶確實爲本座心頭所好,若是他死了,便如同在本座的心頭剜去了一塊血肉,你們說該如何是好?”百里神樂嘆道。
衆人皆是錯愕的擡頭盯着百里神樂。
“總不能讓孟堂主這樣白白的死了!”底下有人怒嘆一聲,贏得不少附和聲。
“確實不該讓孟堂主這樣白白的死掉。”百里神樂輕嘆一聲,望着華韶漆黑的眼眸,目光溫柔如水,“那隻好如此處罰了……”手指快速的拂過少年身上幾處大穴,最後一掌擊斷少年的鎖骨,下手殘酷,毫不留情。
毫無意外的,少年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呼,猛地噴出一口血箭,身體軟軟的朝地上栽去,跌落在百里神樂的腳邊。
眼前一片血色迷霧,痛到極致便是麻木。華韶費力的張開眼睛,只看到百里神樂纖塵不染的鞋面以及微微揚起的衣襬。
這樣的慘狀立刻引來了不少同情和不忍的目光。
百里神樂微微俯身,憐惜的撫摸着少年的臉頰,依舊是無奈的輕嘆聲:“本座捨不得你死,只好廢了你以平息衆怒。”
大殿中一片極致的安靜,紀寒站在一邊,目光中也微微露出了一絲不忍。
百里神樂溫柔的抱着華韶,擡眸,用清冷的聲音問道:“如此,大家可滿意了?”眼神陡然一厲,落在一旁的中年人身上,“怎麼?秦堂主還有異議?”
那被喚作秦堂主的漢子一臉憤怒的表情:“即便是殺了此人也不足以贖他的罪,如今宮主爲了區區一介男寵罔顧兄弟們的心意,實在令秦某心寒。若是孟兄弟泉下有知,必然死不瞑目。請宮主殺了此人,以慰孟兄弟在天之靈。”
“殺……殺了我。”袖子被人輕輕的扯動,百里神樂低頭,對上少年絕望的目光。從小立志當一名懲惡揚善的大俠,費盡心力練了十幾年的武功卻被人一朝廢盡,怎麼可能不絕望?
百里神樂凝視着他染着淡淡血色的眼睛,似乎在品味着他的絕望。
會覺得絕望就好,只有絕望了,他纔會投向自己的懷抱,尋以庇護。
“殺了我。”華韶的意識漸漸模糊,卻依舊固執的重複着這一句。如果之前被人玷污了身子爲了報仇還能苟活着,如今他卻是沒有任何理由死皮賴臉的活在這個世上了。
百里神樂的眉頭微微皺起,臉色有些冷,寒着聲音問道:“你當真是寧死也不肯留在本座的懷裡?”
“殺了我。”少年的聲音陡然尖利了起來,似是用盡了平生的力氣,大口大口的喘着氣,睜着霧濛濛的眼睛憤怒的瞪着百里神樂,“百里神樂,殺了我,否則總有一天,我一定會親手殺了你!”
百里神樂伸手抵住少年的掌心,低聲笑了:“阿韶,本座從來不知道你有如此骨氣。好,既然你想死,本座成全你。”冰冷的推開懷中的少年,抽出纏在腰間的鞭子扔在地上,冷聲對紀寒道:“鞭笞一百,是死是活就看上天的意思了。”
這下再也沒有人說話了,少年已經被人廢了武功擊斷鎖骨,這一百鞭下來必然沒有命在,這樣一來,也算是替孟天成報仇雪恨了。
紀寒上前一步,拾起鞭子,走到少年面前,觸及到少年失血的面色時,目光微微一滯。即使心懷同情,他也不能公然違背宮主的命令,只好硬起心腸拖着少年往外走。
許是碰到鎖骨的傷處,少年發出一聲悶哼後,便咬緊了嘴脣。
身爲清風劍派門人,即使是死,也該死的尊嚴十足,這是師長們教給他的規矩。
大殿外響起鞭子落在身體上的聲音以及斷斷續續含糊不清的悶哼聲,大殿內卻是靜的連根針落地的聲音都能聽見,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偷偷打量着百里神樂的表情,只見百里神樂臉上一片漠然之色。
衆人真不敢相信這是方纔還口口聲聲說着殺掉少年便如同剜掉自己的心頭肉的百里神樂,也許,所謂喜歡,只是強者口頭的一句玩笑話。
……
……
九十八。
九十九。
一百。
漫長的鞭刑終於在沉默中結束,衆人紛紛轉頭看向殿外,沒有絲毫意外的,華韶滿身血色的被拖了進來,除了人形,已經沒有人能看得出他本來的面目了。少年身後的地上,是一串長長的血痕,鮮豔到極致的顏色,默默控訴着方纔那一幕的慘烈。
百里神樂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慢慢踱到華韶面前,冷冷的擡起他的下巴,看着少年漆黑透亮的眸子,竟然低低的笑了:“很好,竟然還活着。”
大殿中立刻響起一片驚呼聲。
沒有人會相信經過這樣的酷刑後少年還能存活,可事實又在告訴他們這是真的,除非方纔紀寒手下留情了。有好事者方纔偷偷出了大殿親眼觀看了這一場鞭刑,他們有足夠的理由相信,紀寒下手毫不留情。
“這是上天要留他性命,不是我神樂之意,大家還有何異議?”百里神樂抱起昏迷的華韶,轉身面向衆人,冷聲問道。
沒有人再出聲。
“如此,此事就此揭過。”他冷冷笑了一下,“你們都退下吧,至於孟堂主,本座會予他風光大葬。”
***
“若非宮主暗中輸送內力護住他心脈,只怕他挨不過這鞭刑。小公子如今失去了一身內力,這傷只怕要花很長的一段時間才能養好,至於鎖骨續上便可,這身武功卻是回不來了。”卓文淵收回探脈的手,寫下藥方遞與站在一旁的綠珠。
百里神樂在牀沿邊坐下,撫摸着少年蒼白的臉頰,低低嘆道:“此事確實委屈了阿韶,此次能除掉孟天成,他當居首功。”
“宮主說的是,屬下自然不敢與小公子爭功。”卓文淵拱手道。
“卓先生謙虛了,此次若非先生獻計,事情也不可能如此順利,神樂自然不會虧待先生。”
“多謝宮主。”
“你退下吧,明日再來替阿韶檢查。”
“屬下告退。”
百里神樂的目光落在華韶背上的鞭痕上,沉吟道:“紀寒,替我去將凝香膏取來。”
紀寒震驚的看向百里神樂。凝香膏的煉製比起九花凝玉露來更加不易,九花凝玉露製作工序繁雜,凝香膏則是藥材得來不易,稱得上世間最上等的療傷聖藥。偌大的扶搖宮,除了宮主,沒有人有資格使用此物。從某種意義來說,凝香膏更是宮主身份的象徵。百里神樂再寵愛華韶,華韶在扶搖宮的地位也不過是一個男寵。
“你有意見?”百里神樂淡淡的問了一句。
“屬下不敢。”紀寒趕緊腳底抹油。
綠珠一邊替華韶擦掉額上的冷汗,一邊落淚道:“小公子本來就誤解了宮主,這樣一來,只怕要與宮主勢不兩立。”
“勢不兩立?”百里神樂伸手輕輕抹平華韶眉心的褶痕,“他早已與我勢不兩立,我猜,他心裡一定在時時刻刻的想着如何殺死我。”
綠珠動作一頓,良久,她鼓起勇氣道:“宮主既然如此喜歡小公子,何不試着換一種方式與他相處?”
百里神樂不解的看着她。
綠珠續道:“宮主久居高位,又醒來不久,必定已經習慣了別人畢恭畢敬的態度,卻忘了世人的相處基於平等之上,更何況是對待自己喜歡的人。”
“平等……”百里神樂眼神漸漸冷了下來。
“是奴婢逾越了,請宮主恕罪。”綠珠嚇得跪在地上,額頭緊緊貼着地面,不敢動作。
良久的沉默。
“罷了。”久到綠珠以爲百里神樂會罰她跪死在這裡,百里神樂忽然出聲了,他低低嘆了一聲,“本座爲今天的一切付出了多少代價你是知道的,沒有人能妄圖從本座這裡得到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