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彷彿一夜間轉冷, 天微微亮的時候飄起了一場雪,到了正午的時候,雪下得越來越大。
“這什麼該死的鬼天氣, 我說, 咱們幾個歇一歇吧, 都找了大半個月了, 要是人真的還在這裡早就給咱們找到了。”兩人從雪中走過, 留下一連串腳印,北風迎面撲來,其中一人忍不住埋怨道。
“也好, 下這麼大的雪莊主應該不會過來,我知道前面有個山洞, 咱們過去取取暖。”另外一人同意道。
南雪歌目送着兩人漸行漸遠, 抓了一把雪塞進嘴裡麻木的嚼着。大半個月過去, 基本上沒吃什麼東西,即便有內功護體人也瘦的不成形了, 更何況他還有傷在身。
那日他跳下懸崖,落入潭中,藉以躲藏。潭中閉氣並不能長久,也只有在他們來搜查的時候纔下去躲一躲。
時間已過去了大半個月,百里無傷依舊沒有放棄, 每天都有人過來走走轉轉, 南雪歌只有在他們離開後纔敢出來尋找食物。
天氣漸漸寒冷, 能入口的東西越來越少了, 就是這潭中的魚他也不敢動太多, 如果數量少的太快,百里無傷一定會起疑的。
胸前的箭傷一日日的惡化下去, 所幸的是那箭偏離了心臟半分,否則他早已去見了閻王。
傷口已經開始腐爛化膿,發出惡臭。南雪歌靠在潭邊,仰望着從天空上飄下來的朵朵雪花,不由得苦笑。
若非還能感覺的到寒冷,連他自己都要懷疑自己是否還活着。
谷外的弟子直到今日才撤去,南雪歌本以爲百里無傷放棄了,不料看到方纔那兩人,才知道百里無傷並沒有打算放過他。
南雪歌嚼了一會兒雪,等力氣慢慢恢復,過了好一會兒,才從地上站起來,一瘸一拐的沿着雪地走出去。
他身上的衣服幾乎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了,頭髮也亂蓬蓬的,將大半個臉頰都遮住了,渾身還散發出一股惡臭味,走在大街上,所有的行人都避之不及。
他也不在意,獨自站在雪地裡,估算着回到南疆的可能性。
“南公子?”身後忽然響起一道聲音,聲音略微有些耳熟。南雪歌思考的很慢,尚未將聲音的主人記起,那人已經走到他面前。
“薑末。”南雪歌看清他的樣子,總算記起他了。
薑末笑了笑:“我聽說百里無傷滿江湖的追殺你,沒想到這事竟然是真的。我方纔還瞧着你的身形熟悉,不過是碰碰運氣,倒真叫我找到你了,可見我比百里無傷運氣要好。”
“薑末,能不能先借我點銀子?”南雪歌艱澀的開口道。
“當然,你傷成這樣,再不治的話就要落下病根了,先跟我去客棧,我找大夫過來。”
南雪歌搖搖頭:“我不能連累你,姜公子,能否替我租一輛馬車?”
“你想去哪裡?”
“回南疆。”
薑末怔了怔:“你當真是白衣教的左護法?”
南雪歌點點頭。
薑末沉默了片刻,又道:“無論如何,先養傷,走吧。”他伸手握住南雪歌的手腕,南雪歌愣了一愣,因爲實在沒了力氣,也就由着他了。
薑末將南雪歌安置在客棧中,叫人送了熱水過來,自己則出門去請大夫過來。
南雪歌將身上的髒衣服脫掉,用軟巾沾了熱水細細擦拭着身子。在崖底藏了半個月,手上和腳上都生了不少凍瘡,房間裡暖和,凍瘡開始發癢。
身上的傷口太多了,饒是南雪歌走慣江湖,也不知該從何處處理起。他草草的將傷口的膿洗淨,拿起薑末留下來的衣服,剛套好衣服赫然變了臉色,一瘸一拐的朝窗戶邊踱去。
院中不知何時已經多了很多人,將客棧牢牢包圍。從統一的服飾來看,是百里山莊的人。
百里無傷既然不肯放過自己,一定不會拘泥於崖底範圍的搜尋。他與薑末相識,百里無傷在薑末身邊安排了探子也無可厚非,只是南雪歌沒有想到百里山莊的動作會這麼快。
從院外走進來一人,那人甫一出現,下面的弟子皆垂下了腦袋,十分恭敬的讓開一條路。
白雪墨裘,襯得百里無傷愈發的俊美如玉。南雪歌默默垂下眼瞼,心中五味雜陳。
百里無傷仰起頭,沉沉的目光朝他望來。鵝毛似的大雪漫天飄灑,將他的目光隔絕。
若不是扶着窗臺,只怕南雪歌早已軟倒下去。他深吸了一口氣,擡眸與百里無傷的目光對上,沉聲道:“百里無傷,此事與薑末無關,請不要牽連他人。”
薑末武功雖高,終究不是百里無傷的對手,更何況百里山莊的勢力遠非常人想象。薑末這麼久都還沒回來,一定是落入了他們的手中。
百里無傷面無表情的道:“我可以答應你的條件,只要你束手就擒。”
南雪歌冷笑一聲:“你放心,我不會反抗的。從進入百里山莊的那日起,我早已料到今日的結局。百里無傷,錦繡欠你的,願以命償還。”
南雪歌的身影消失在窗口,寶劍就擱在桌子上,他拔出劍刃,往頸上抹去。窗外黑影一閃,卻是百里無傷踏着細碎的雪從窗戶躍入,落在他身前,一把擊落他手中的劍。
到底是晚了一步,南雪歌的脖頸上留下一條細長的血線。
百里無傷眼中的怒氣越來越盛,就在南雪歌以爲他會一掌結果自己時,百里無傷確實擡起了手掌,只是這一掌落在了他的後頸上。
百里無傷展開手臂接住昏迷過去的南雪歌,伸手在他的脖頸上一抹,滿手皆是他溫熱的血。他叫人送來紗布和傷藥,將房門拴上,除去南雪歌的衣服。
儘管已經料到他的慘狀,百里無傷的目光還是不由得滯了一下,心像是被針紮了一下。
明明捨不得,爲何當日還要下那麼重的手!百里無傷又是後悔又是心疼,抱着南雪歌,一時之間竟不知所措。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慢慢的恢復過來,抱着南雪歌進入木桶中。熱水的溫度並未散去,因爲南雪歌腿腳不方便,他之前並未仔細清洗。
百里無傷抱着他慢慢沉入水中,或許是傷口進了水帶來了疼痛,昏迷中的南雪歌不由得蹙起了眉頭。
百里無傷吻上他眉心的褶皺,拿着軟巾輕輕替他擦拭着身子。
儘管這具身體的誘惑依舊如昔,百里無傷心疼南雪歌的傷,終究顧不得那些旖旎的心思了。百里無傷握起他的手,看着紅腫的凍瘡,不由得一怔。
將男子的身體洗淨,小心翼翼的將他放在牀上,拿來傷藥,替他將脖頸和胸前的傷都上了藥,用紗布和繃帶一圈圈的纏好,又喂男人喝了一碗安神湯,百里無傷終於鬆了一口氣,替他蓋好被子,凝視他的睡臉片刻,長嘆一聲,開門出去。
薑末早已被手下請到隔壁房間,因爲穴道被制,百里無傷推門而入他也只能用眼角餘光瞥了一眼:“南雪歌呢?”
“放心,他很好。”百里無傷在桌邊坐下。
薑末顯然是沒有將他的話聽進去,急急道:“百里無傷,就算南雪歌是白衣教的臥底,他這些年偷偷傳給白衣教的消息也並未損害你百里山莊的利益,更何況……更何況他因你廢了一足,他欠你的,也早該扯平了。”
百里無傷淡淡笑了一下:“扯平?不,我不願與他扯平,我寧願他欠我,或者我欠他,我們之間永遠都不可能扯平。”
“你這個瘋子!”薑末終於忍不住罵道。
“怎麼?浪蕩不羈的姜公子居然也會爲別人抱打不平,還是你對雪歌……”
“住口!不要把所有人都想的跟你一樣齷齪,我對南雪歌只是朋友之情。”薑末冷冷哼了一聲,“你口口聲聲說南雪歌欺騙了你,你可曾想過即使一個人裝的再像,骨子裡的性格是裝不出來的,南雪歌在你身邊這麼多年,連你都沒有看出端倪來,難道你不曾懷疑過嗎?”
百里無傷沉默。
薑末又道:“我承認,白衣教的左護法錦繡冷血無情,殺人不眨眼,可是人總是會變的,你可曾想過他是因誰而變?”
百里無傷猛地站起,薑末嚇了一大跳:“你做什麼?”
“帶雪歌離開。”
“喂!”
“你放心,我不會再傷害他,也請姜公子你不要再來打擾他,等我們離開後我自會吩咐我的手下放了你。”說罷不再多言,轉身離去。
大雪在傍晚的時候停了,千山負雪,層雲渺渺。
一輛馬車停在客棧外,南雪歌依舊睡得很沉,百里無傷用狐裘將他裹好,抱在懷裡上了馬車。
車內墊着層層軟墊,百里無傷將暖爐塞進南雪歌的懷裡,坐在一邊看着他的睡顏發呆。
凍瘡受了熱開始發癢,南雪歌無意識的蹭着手指。百里無傷怕他弄破手指,將他的雙手握在手裡,拿起藥膏細細的將十指塗抹了個遍。
馬車搖搖晃晃的自雪中飛馳而去,在雪地裡留下兩行車軲轆碾過的痕跡。行至半路的時候,南雪歌悠悠的轉醒,對上百里無傷的目光,怔了一下,似乎對之前的記憶抱有懷疑態度。
百里無傷輕聲道:“那天你站在懸崖邊問我,可知爲何你明知後果卻是回到了百里山莊,雪歌,我想親口聽你告訴我答案。”
南雪歌並不做聲,沉沉的看了他片刻,忽然合起眸子,將頭偏向一邊。
這明顯拒絕的動作並沒有引起百里無傷的不悅,相反的,百里無傷脾氣很好的湊近他,將耳朵貼在他的心口:“雪歌,即便你不告訴我,我也是知道答案的。雪歌,你能爲我回來,我很高興。你犯的錯,我不再追究,也請你忘了那些不堪的過往,好嗎?”
南雪歌依舊閉着眼睛,不肯回答。
百里無傷續道:“等我處理了手上的事情,我帶你離開,我不做這百里山莊的莊主,你也不做白衣教的左護法,我們去神仙島,再也不管這江湖的事。”
這次南雪歌倒是睜開了眼睛,只是眼中滿是鄙夷之色。
百里無傷伸手覆住他的眼睛,南雪歌只覺得身上的穴道被人戳了一下,然後便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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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花鏤空的紅色窗櫺外覆了一層薄雪,屋外的臘梅開得正好,連屋裡都能聞到它的氣味。
南雪歌慢慢的從牀上坐起來,呆呆的看着屋外的臘梅。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站起來,將房門打開。
冷風夾雜着冬雪的氣息撲面而來,南雪歌不由得的眯起了眼睛。
百里無傷將他帶回來的那天夜裡,他發了一場高燒,燒的迷迷糊糊的。
這一個月來病情反反覆覆的,非但沒有病癒,還落下了咳嗽的病症。
這應該是冬日裡的最後一場雪了吧。
南雪歌朝梅樹走去,嗅着臘梅的香氣,只覺得神清氣爽。正當他心滿意足的轉身,卻猛然撞上一個人。
南雪歌好不容易纔站穩,擡眸看向那人,不由得怔了一下:“沉香?”
這一個月來百里無傷因擔心沉香報復,嚴令禁止他接近南雪歌的別院。沉香今日既然能出現在這裡,只能證明百里無傷不在山莊內,也不知道他是用什麼手段擺平了守在院外的那些侍衛。
沉香道:“你不必做出如此驚訝的表情,既然莊主不許我殺你,我自然不會動你,南雪歌,我只是來告訴你一件事——白衣教出事了。”
南雪歌愣了一愣。
這一個月來他表面上雖然是被百里無傷安置在這裡養傷,實際上是變相的囚禁。百里無傷不但不許他出門,還對他封鎖了所有消息。
“你說清楚一點。”南雪歌面上雖不動聲色,藏在袖中的手卻不由得握緊了一些。
“不久前,姬千羽聯合名劍山莊的莊主方無跡攻打白衣教,白衣教上下均遭教主夫人暗算,白衣教潰不成軍,便是教主扶疏也……”沉香嘆了一口氣。
南雪歌面色劇變,喃喃道:“果真如此……果真如此……我早知會有這一天的,教主他……愛上什麼人不好,偏偏要去招惹正道中人……”似是想起了什麼,他猛地抓住了沉香的衣服,“其他人呢?”
沉香聳聳肩:“都死了。”掰開南雪歌的手,鄙夷的看他一眼,轉身就走。
都……死了。
南雪歌忽然覺得一陣天昏地暗,周圍的氣溫仿似驟然降了下來,來自骨子裡的寒冷將他淹沒。
喉中忽然涌出一股腥甜,南雪歌再也忍不住握拳咳了起來,掌心處一片溼熱。
“教主!”隨着這一聲淒厲的嘶吼,白衣男子神情悲切的跪倒在梅樹下,仰頭噴出一口血箭。雪落在臘梅的花瓣上,將花瓣染得鮮豔透紅。
北風撲面而來,將落在枝椏上的白雪吹得簌簌而落。
百里無傷剛靠近別院心中便有一種不好的預感,他加快了腳步,踏入院內,一眼便看到了跪坐在梅樹下的南雪歌。
白衣男子似是遭受到了什麼極大的刺激,整個面部表情都保持在極度悲切的瞬間,睜着一雙眼睛,嘴角處一縷血痕蜿蜒而下,肩頭身上都落滿了殘雪。
百里無傷只覺得眼前一黑,彷彿掉進了無底深淵。
“雪歌!”明明那樣短的路,他卻覺得彼此之間隔了一個世界。
忘記了時間,忘記了季節,滿心滿眼都只有那個白衣男子。他跌跌撞撞的奔到南雪歌面前,一身狼狽的跪倒在他面前,顫抖着伸出手去撫上了男子的臉龐。
南雪歌一下子失了力氣,倒在他懷裡,身體竟然是僵的。百里無傷再也顧不得風度,一邊握起他的手腕將內力輸送到他體內,一邊大喊大叫道:“快來人!快來人!去回春山莊把玉生煙給我叫來!快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