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百里神樂在身邊, 華韶果然沒有再做噩夢。翌日一早,那老婆婆將早餐送到屋裡來,華韶看了半晌, 發現她確實只是一位普通的老人家, 這纔將心裡的疑問作罷, 只是夢中之事太過真切, 又不免存了疑慮, 回程的一路上心事重重。
闊別兩年,再次回到這裡,由於心境不同了, 從前那些纏繞自己的陰影也沒了,竟然覺得扶搖宮十分的親切, 就像是回了家。
百里神樂握着華韶的手, 走過峰頂。山風迎面吹來, 將兩人的髮絲吹得纏在了一起。
華韶看見對面的山上忽然多了很多人,他們運送着巨石和圓木, 似乎在修建着什麼,不由得好奇的問道:“他們在幹什麼?”
“重建地宮。”百里神樂輕聲答道,指着對面的山脈,“等地宮建成了,阿韶, 那裡便只屬於我們兩個人。等我死了, 我們就一起住到那裡, 永遠不會有人來打擾我們。”
抱着心愛的少年在與世隔絕的地宮裡陷入永恆的沉眠, 是這世上最美妙的一件事。
百里神樂甚至能想象到那一天, 少年柔若無骨的身體腐爛在他的懷裡,山崩又如何, 海枯又如何,他們將會合爲一體,忘記了這世間,永生永世也不會分開。
——阿韶,就算你不替我報仇,你也要殺了百里神樂,因爲終有一天他也會殺了你的。
耳邊驀地響起郝藍師姐的聲音,華韶陡然一驚,面色不由得蒼白了幾分,下意識的便掙脫了百里神樂的手。
“怎麼了?”百里神樂皺眉。
華韶的脣猶在發抖,不敢直視他的眼睛,似是在笑,卻笑得比哭還要難過:“神樂,你是不死人,怎麼會死呢?”
百里神樂笑了,眼中浮動着天光,滿滿的都是華韶的影子,恨不得用所有柔情將他淹沒:“不,我會死的。”他用手指着自己的心臟,“長生蠱就種在這裡,只要用利器將蠱蟲絞死在裡面,我就會死。呵,也許等我有一天活夠了,我就會自己殺死自己。”他朝華韶走近了一步,愛憐的摸着他的臉頰,“阿韶別怕,即便是我死了,我也不會丟下你的。”
“是、是麼?”華韶微微的笑了一下,垂下眸子,掩去眼底的驚恐之色,表現的如同一隻乖順的小獸。
***
月華清冷如雪,花影浮動。
月光下,一道人影遠遠走來,朝着寢殿的方向走去,卻在半途被華韶攔住。
“華公子。”紀寒頓住腳步,臉上有幾分吃驚之色。
“你去幹什麼?”華韶新換了一件衣裳,依舊是那種大紅色的,站在月光裡,宛如妖魅。
空氣裡似乎有酒香飄來,紀寒的目光落在華韶手中的白玉酒壺上,恭敬回道:“宮主命屬下追查馬車下落,屬下已查到消息,正欲向宮主稟報。”
“不急。”華韶緩緩搖頭,舉起手中的酒壺,“紀寒,我請你喝酒。”
“華公子,宮主他不許你飲酒。”紀寒善意提醒。
“我知道。”華韶的聲音裡似乎多了幾分委屈和賭氣,“他下山去了,你不說我不說,他不會知道我喝了酒。紀寒,這山上其他人都喚我小公子,只有你喚我華公子,我知道,在你心中,我並非只是神樂的寵君……”
“在宮主心裡,華公子也並非寵君。”紀寒打斷他的話,擡起眸子,迎着月光朝他望去,“華公子忽然請我喝酒,無非是想灌醉在下,達成目的,卻不知道紀寒身上有什麼可圖的,還望公子不吝賜教。”
“你……”華韶被他的話堵住,一時沒了言語,他確實想灌醉紀寒。
紀寒在這扶搖宮中做事多年,前後跟了兩任宮主,自然不是等閒之輩,一眼便看出了他心中所想。
“華公子想問什麼便問吧。”紀寒嘆道。
華韶沉默了片刻,開口道:“我師姐郝藍……是怎麼死的?”
紀寒怔住。
華韶語氣冷冷的又道:“我師姐並非失足墜下懸崖的,對不對?是百里神樂下令處死了她,對不對?”
“華公子……”
“回答我!”華韶的語氣驀地厲了幾分,目光清冷如雪,冷冷逼視着紀寒,“不要騙我,否則我會恨神樂的。”
“請你不要恨宮主。”紀寒屈膝跪在他面前,垂頭道:“宮主這麼做都是因爲太喜歡你,華公子,不要恨他。他在寒冰裡睡了五十年,等他睜眼醒來,這個世界已經變了,他看似比任何人都深不可測,內心裡其實跟孩子一樣簡單,喜歡什麼,想要什麼,都會牢牢抓緊在手裡,怕別人搶了去。當初,你的眼裡只有郝藍,而他又一直在傷害你,他怕郝藍終有一天會帶走你,才做了錯事。”
“郝藍師姐果真是他殺死的……”華韶的身體不由自主的晃了一下,“我真的和一個害死師姐的人在一起……”
華韶的聲音越來越小,似是被打擊的厲害。紀寒擡起眼來,看見華韶倉惶的轉身離去,如同一個老人,腳步蹣跚,似乎隨時都能倒下去。
紀寒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華韶的背影,直到那道纖瘦的背影消失在眼簾深處。
百里神樂害死了郝藍師姐……
華韶恍恍惚惚的沿着白玉臺階往寢殿中走去,腦海中一直盤旋着這個念頭,如同被毒蛇纏住,逃不開,躲不掉,冰冷的徹骨。
那些被百里神樂折磨的回憶如噩夢般涌來,華韶手腳發軟,倚在白玉做的欄杆邊,惶惶然的擡頭望着滿天星子。
可笑,可笑啊,他竟然和一個兇手在一起了六年。他居然真的會去相信一個魔鬼說的話,整整六年,他以爲快快樂樂活在這世上的郝藍師姐其實早就在六年前被百里神樂害死,自己卻一直被矇在鼓裡,還在暗自慶幸着用那些鮮血淋漓的折磨換來了心上人的一世安生。
魔鬼怎麼可能會生出慈悲之心去憐憫世人的悲苦?自己居然天真到相信魔鬼會遵守承諾,真是太蠢了。
華韶死死摳着白玉柱,將嘴脣咬的發白。百里神樂,你這個騙子,你會付出代價的!
月色清冷,華韶扶着白玉欄杆站起,遙遙望着盛氣凌人的臺階,隱去了所有表情,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過,拾級而上。
這夜百里神樂沒有回來。
天亮後,華韶換了件淺白色的袍子,匆匆的下了山。
自從上次賭局結束後,百里神樂餵了他一顆香丸,再也沒有限制他的自由,除了離開蜀地,華韶去哪裡都行。當然,並非百里神樂相信華韶不會再逃,而是他喂華韶的那顆香丸實在有很大的作用。香丸融在華韶體內後會散發一種人聞不到的香氣,這種香氣會追隨他一輩子,只有特別培育出來的蜂蝶才能追蹤的到,這樣即便日後華韶逃到了天涯海角,也能被百里神樂揪出來。
華韶下了山,直接去了離扶搖宮最近的一處小村莊。由於小村莊內住的都是李姓的人,村莊的名字就喚作李家村。在村子的盡頭有一棵三人合抱才能抱的住的大榕樹,華韶來到榕樹下,心裡暗暗存了一絲僥倖,只盼着雖然已經過去了兩年,那人卻還在。
他等的人是姬千羽。
兩年前,他被丐幫的何長老抓住,用跗骨釘折磨,幸虧姬千羽出手救了他。後來百里神樂來了,將他從姬千羽懷中奪走。
其實早在百里神樂出現的那一刻,姬千羽在華韶耳邊低聲說了一句話:“李家村,榕樹下,候君來。”
這句話裡並沒有加上時間,也沒有期限。華韶不知道姬千羽爲什麼要他在這裡等他,也不知道他想做什麼,後來百里神樂又帶着他出去遊山玩水,華韶一直不曾有機會來這裡,這個單方面的約定也就慢慢擱淺了。
華韶等到正午,也沒有人前來,暗暗想着,都已經過去兩年了,想來那個約定早已作廢了,便不再執著,準備離去,卻見一個扛着鋤頭的農夫朝自己走來。
那農夫約摸三十來歲,下巴蓄着青色的鬍渣,看見華韶,大聲道:“你可算來了,我在這裡落了戶,等了你兩年。”
華韶愣住:“你在等我?”
“你可是喚作華韶?”
華韶點頭。
“那就是你了。”農夫顯得異常激動,“是盟主派我這裡等你的,他說,終有一天你會來。果不其然,可讓我等到了你。”
“你果真是姬公子派來的?”華韶也十分激動,“我找他有要緊的事,你能聯繫到他嗎?”
“這個當然,你隨我來,你有什麼事可以對我說,我傳書給盟主。”農夫十分高興,領着華韶走。
華韶將自己所求的事情簡單的說了,那農夫果然立刻書信一封用飛鴿傳給了姬千羽。五日後,姬千羽的書信便到了。
百里神樂似乎在外面被什麼事情給絆住了,一直不曾回來。華韶趁着他不在,下山去將書信取了過來。
***
信紙散發着淡淡的墨香,字跡倒是不似姬千羽本人的冷心冷情,飄逸而瀟灑,顯露出領導者的氣度來。
華韶匆匆閱了上面內容,喃喃道:“果真是有人對我用了催眠,我纔會做那樣的夢,只是,那人是郝藍師姐嗎?可是那天的老婆婆分明只是個普通的老婦人,連神樂都沒有看出破綻,怎麼可能會是郝藍師姐?”
他將信紙默默揉成一團,失神的望着寢殿外的花草:“不知郝藍師姐現在人在何處……”
外面忽然響起腳步聲,華韶驚覺轉頭,瞧見一道白影朝這邊走來。他嚇得連忙將手中的紙團捏碎,僵硬着身體站在窗邊。
百里神樂緩緩朝他走來,垂眸看他,低笑了一聲:“怎麼這副表情?我是吃人的老虎嗎?”
藥味?華韶擡眸看着百里神樂,幾日不見,百里神樂似乎清減了一些,只是那張俊美如玉的臉龐依舊光彩奪目的讓人移不開眼睛。
華韶呆呆道:“你受傷了?”
“你的鼻子比狗還要靈。”百里神樂低聲道:“在外面遇到了殺手,受了點輕傷,無甚大礙。”
“殺手?竟然有殺手能傷得了你?”華韶似乎有些吃驚。
“傻瓜,一山還有一山高,這武林中高手層出不窮,你當真以爲我便是無敵的嗎?”
“那……傷口還疼嗎?”華韶又呆呆的問道。
百里神樂被他這副又呆又傻的小模樣弄得滿心柔軟,忍不住捲起了袖子,露出裹在白紗下的傷口,皺眉道:“好疼,阿韶替我吹吹?”
華韶驀地紅了臉,氣道:“誰要替你吹!”
“聽綠珠說,這幾日你下山兩次,去做了什麼?”百里神樂又問。
這明明是要興師問罪的模樣,華韶微微有些不高興,賭氣道:“去偷去搶,去敗壞你百里公子的名聲了。”
百里神樂失笑:“我只是問一句,何必像吃了火藥似的。好了,我不問了便是。一路快馬加鞭回來,有些累了,阿韶,陪我去牀上躺一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