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大夫還沒回來麼?”李慈晏問。他朝窗外扭頭看了好一會兒。窗外扶疏的花木在夕陽下顯得溫柔多姿,很有種出門的慾望,他想去看一看女牆上移去的餘暉,去看一看那幾叢金鑲玉在夕陽下畫出的斑駁光影。
鐵七爺聽這話已經問了不下三遍,小心回稟:“是,霍大夫這幾日問明瞭殿下這裡暫時沒事,就出去辦些私事去了,一般也沒多久,午飯前,太陽還不曬的時候就回來了。今日想是什麼要緊事絆住了。”
李慈晏皺眉,低聲說:“她成天忙些什麼?”
鐵七爺其實知道霍雲山每天都是去天橋開那個醫藥攤子。看王爺略有不滿,怕誤會了霍雲山,兩個人又不痛快,於是將霍雲山每日奔波王府和天橋的事情說了。
李慈晏聞言,沒什麼表示,看臉色好像沒在意。
黃昏日近,李慈晏熱起來,自己動手脫了罩衣,鐵七爺在一邊接過來搭在手臂上,一邊帶上門,怕他脫得太快冷,問:“爺有什麼吩咐?”
李慈晏有些不知道怎麼說,想張口問霍雲山回來沒,可自己都數着問了三四遍了----這個人醫術還不錯,但是人有那麼點讓人討厭,煩她不老實呆着。於是蹙了蹙眉頭沒吱聲。
鐵七爺看了李慈晏的神情,有些拿不準,試探着問:“早起還有些冷,我去把窗子關上。”
李慈晏心裡有些惱,神色越發不豫。枉費跟了他那麼多年,這點小心思都不能揣摩到。
鐵七爺一看李慈晏的樣子是怒了,越發不好發問,心說不知又是那裡衝撞到他的暴脾氣了。仔細一回想剛纔從進門就說了兩句話,第一句掰開了揉碎了也沒錯處。那就是第二句,是冷還是關窗子?瞅了眼自己胳膊上的罩衣,他小心翼翼地問:“天氣漸漸熱起來了,我叫人來換夏衣?”
果然李慈晏雖然還在生氣,但是他幾不可聞地哼哼了一聲。
這下鐵七爺明白了,說:“外頭景緻不錯,爺去門口坐坐嗎?”
李慈晏的一口怒氣終於散了一半,雖然離他本來的想法有點距離,但好歹鐵七爺終於給出了方向相同的建議。
鐵七爺把搬了把椅子挨着門檻放在門裡。
“你叫德寶來,把這頭頂上的瓦給我挑了。”
鐵七爺一聽,心裡咯噔一下,趕緊抱着椅子往外退,邊看李慈晏。直到退到院門口了,李慈晏才丟過來一個極忿忿的眼神,意思明白不過的嫌棄他才領會主子的意思。
鐵七爺擦了把汗,又把椅子搬回來了,說:“我的爺,你要想出去,就直截了當跟我說嘛。”
李慈晏一聽這話,眼風掃過去,淡淡地說:“什麼都要我說了才做,還養着你們做什麼?”
鐵七爺趕緊閉嘴,抱着李慈晏出了門。剛出門,李慈晏看見自己的臉在架子上的銅鏡裡一閃,悠悠地喊了句:“回去。”
鐵七爺真拿這位爺沒辦法,又一步一步往後退,停到銅鏡前,李慈晏拍了他一下。
李慈晏瞧着鏡子裡的人,優雅的從左側臉轉到右邊側臉。
鐵七爺在這些事情上很瞭解自家這位殿下,說:“霍大夫這藥好,自從吃了藥您這胃口好睡得也好,着肉了。”
李慈晏的好心情頓時沒有了,他就說怎麼看見雙下巴了。
鐵七爺還準備抱着他出門。
李慈晏急道:“把門給我關上,還有窗!”
鐵七爺忙了半天,滿頭大汗被趕了出來,在門邊深深地嘆了口氣,私心裡說還是病得起不來好,起碼不會這麼折騰人。剛抱怨完擡頭就看霍雲山大步流星從月亮門裡走進來。鐵七爺眼前一亮,迎過去:“霍大夫。”
李慈晏在房裡聽見這句話,手上拿着書,眼睛卻往窗那一邊看。
“正好想起來一件事,還順路就拐過來了。”只聽霍雲山說:“到今兒王爺兩服藥吃完了吧。還行吧?”
“行行行,當真行。我們爺精神頭好了,力氣也足了,剛剛還想出門曬太陽了。”
屋裡李慈晏聞言臉一熱,咬牙切齒恨這人不會說話。
好在霍雲山沒多問,說:“那行,明天別吃了。可以開始用針了。”
鐵七爺還想留霍雲山吃飯。霍雲山連連擺手,說:“七爺,算了,我回去吃吧,都快熱死了,我得把這身衣服脫了才鬆快。”
鐵七爺笑道:“霍大夫這都入夏了,你這冬衣哪裡還穿的住。日頭越來越毒,您好歹挪個地方擺攤啊。”
“知道了,謝了,明兒就換地方。”說完這句話,她人已經出了院子。
李慈晏整理廣袖的手停住,側耳聽,果然霍雲山已經走了,不禁哼一聲,摔下袖子。
第二天沒等霍雲山動手,她的白看病攤子就已經挪到了一棵大柳樹下,把個賣狗皮膏藥的攤子擠走了。
霍雲山看着神色複雜的狗皮膏藥攤老闆,訕訕地笑了笑。狗皮膏藥攤的老闆看了看她攤子左右兩邊站的兩個長隨,說:“沒事,我就是把這狗皮膏藥都賣完了,也掙不出這換攤子的錢。”他倒挺直率,說“你要覺着不好意思,今兒就讓我插個隊,給我看看吧。我這腿老疼。你這又是有人保駕,又是轎子接送的,我這看一回病,跟王爺用一個大夫,怪榮幸的。”
霍雲山乾笑兩聲,心說我這找個藉口遞消息不成,反而成就了一番事業,真是世事難料啊。
其實她一個江湖郎中,風雨日曬都習慣了,這樣的架勢反而有些不太習慣。但到底是人家好意,不好推辭。當天回去,就跟鐵七爺道謝。
鐵七爺嘿嘿一笑,說:“這我可不敢居功。”他指了指屋裡,“是我們王爺的功勞。”
這倒讓霍雲山有些意外了。不知道李慈晏是怎麼知道這些的,不過轉念一想,這滿王府都是他的耳目,想知道什麼都會有人一一報上吧。而且在她看來,李慈晏不像是個會在意這些細務的人。這樣熨帖,倒讓霍雲山有點兒受寵若驚,在她的記憶裡,好像從來沒有人特意爲她做過什麼,單單就爲她一個人。頭一次感受到被人這樣周道地照顧是個什麼滋味。她回味了下,感覺挺好,起碼不用狼狽地奔波,有那麼點從容舒適----福王李慈晏身上的從容優雅就是這樣來的嗎?
再見李慈晏,霍雲山心裡就沒了那些計較和疏離感。對他笑笑,說:“多謝您費心了。”
李慈晏說:“哪裡。”
霍雲山是個熱情的性子,從前跟人打交道情緒上都能夠相互感染,比方說,她熱情點兒,對方必然也熱情迴應。像現在這樣的情形,她還沒遇到過。聽李慈晏的話音似乎是心情不錯的,但是看他的神情卻很冷靜,似乎自己所做的不值一提,也似乎是很剋制的表示禮貌?反正根本就讓人接不下話去。讓霍雲山這頭的熱情十分尷尬地硬生生平淡下去,有那麼點兒不是滋味。
“王爺們都這樣?剋制自己的七情六慾不累麼?有必要麼?”霍雲山腦子裡冒出一串問題。
兩人沒有再說話。
霍雲山默默地開始準備。
李慈晏在鐵七爺的幫助下也準備好了。
霍雲山用的是艾灸,得等一段時間。不多時,屋裡被艾葉的香味薰得暖暖的,外面傳來篤篤的更聲,霍雲山跟李慈晏沒什麼話說,靠在一邊翻着書。
李慈晏仰面對着帳頂,艾絨的熱量很有力,讓人很舒泰,沒有睡意。耳邊指尖擦過扉頁的聲音讓他覺得太安靜了。
李慈晏其實感覺到了霍雲山情緒的變化,他意識到自己的態度讓她產生了尷尬。但他真就覺得這點小事不足掛齒,太過熱情沒有必要。但他是想讓霍雲山感受到自己的善意。於是他想主動示好,打破這份尷尬,“嗯…”李慈晏想了半天才開口,“幾更了?”
“二更。”霍雲山回答。
顯然李慈晏的這個問題沒有點燃霍雲山的興趣,或者說霍雲山沒有感受到李慈晏強行化解尷尬的善意。
見霍雲山沒從書裡拔 出來,李慈晏過了會又問:“看的什麼?”
“話本。”
李慈晏到底是皇子,主動去緩和氣氛很難得,見兩次都沒能達到效果,沒耐心了。心說我一個王爺好容易跟你搭訕,你還倆字倆字往外蹦,鬱悶了,於是說:“你坐在這兒是幹嘛的?”他的意思是你坐在這兒,就要陪我說說話,別爺在這兒說,你愛答不理----要是鐵七爺在這兒就能理解。
結果,霍雲山的理解是王爺嫌她煩讓迴避,便“哦”了一聲,看艾葉燒得差不多了,捲起書,拍拍屁股起身走了。
李慈晏愣了一愣後,內心翻滾,一口血要噴出來卻又給憋了回去。趁霍雲山還在門口,他高聲說了一句:“你,你這樣跟本王說話,是要治罪的!”
霍雲山莫名其妙回頭看了他一眼,問:“你不是讓我走嗎?”
這一問差點把李慈晏噎死。難道讓他說:“我不是想讓你走,是想讓你陪我說會兒話。”這話他怎麼說的出口,憋得滿臉通紅。最後吐出兩個字:“你!走!”
霍雲山便安心地轉身走了。
空留小王爺一人在牀上慪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