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雲山不認得皇帝的大哥是誰, 但認得李慈煊,知道李慈煊的親爹就是今上的親長兄,先皇仁宗。這位傳說中的先皇竟然活生生在自己眼前, 霍雲山有點兒懵。
李慈煊跪在父親跟前, 說:“父皇, 孩兒不孝。原本想趁機誅殺了他父子, 不料走漏了風聲。是孩兒謀事不密。好在父皇平安返京, 若有分毫差池,孩兒……”哭泣難言。
仁宗神色有些倦怠,看着長了這麼大的兒子心中激動, 但又有些茫然,他扶起李慈煊。
李慈煊卻不起身, 膝行至他腳下, 抱住仁宗的雙膝, 又喜又悲泣道:“父皇,您終於回來了, 兒臣,兒臣一個人在南宮日日想念您。”
仁宗想到父子二人這些年吃的苦頭,不禁老淚縱橫。周遭幾位仁宗親信紛紛陪淚。
霍雲山是局外人,難以感受到其中情感,聽他二人的話, 多不是好話, 心中亂跳。她不明白讓她留在這兒看父子團聚這一幕是個什麼意思。只好努力減少存在感。
仁宗忽然指着霍雲山問:“這就是謝廣言的女兒嗎?”
李慈煊道:“是, 她是謝廣言的長女謝玉山。師承嶽廣微, 醫術了得, 爲兒臣千里獨來。”
霍雲山心道自己來哪裡爲他,但人還是趕緊跪下。
好一會兒, 仁宗說:“謝家滿門,是忠臣。”說罷被衆人擁入離宮。
李慈煊自回東宮。
霍雲山夾在這一羣光鮮貴胄中,自覺彆扭,無奈李慈煊諸人忙着冊立之事,還不忘留她在身邊隨侍。
好容易禮成歸位,塵埃落定。
霍雲山擡頭看了看一身玄衣的太子殿下,他一閃身,肩上團龍的繡線發出耀眼的光,冕冠上垂下的五色彩玉隨之搖擺,硃紅的紘纓趁得他面若白玉,目若點漆。這樣莊重華貴的裝扮讓李慈煊成了真正的天子嬌子,不同於李慈晏眉目溫雅,李慈煊身上更多的是厲色。霍雲山趕緊低下頭,不敢直視。
“你一直沒說話,就沒恭喜我的話嗎?”李慈煊忽然問,口氣聽來比較放鬆。
霍雲山乾笑兩聲說:“恭喜殿下。”
李慈煊聽她說得這樣勉強敷衍,嗤笑一聲。
“也的確沒什麼好恭喜的,不過是時勢所迫,今上纔不得不這樣做。可惜我父皇仍在離宮,太上皇終究不是皇帝。我這太子不知能做到幾時。”李慈煊談性頗高,有些指點江山的味道,無奈霍雲山是個一竅不通的,茫茫然跟着點頭。
“當日在城頭上,多謝你。”李慈煊說:“你可有什麼心願未了?”
霍雲山等的就是這一刻,但這些日子所見所聞,也明白自己人微言輕。從前想好的話,在李慈煊面前卻覺得說不出來,她自認還沒有那麼大面子,讓李慈煊爲了她一句話摻和到皇家敏感隱秘事中。只得乾巴巴說道:“殿下,我,我想回龍官寨。”
李慈煊劍眉一挑,眼光明亮。
霍雲山直覺在這樣的目光下,小心思根本藏不住,想解釋下,又怕弄巧成拙,只得乾笑兩聲,說:“事情辦完了,我得回去跟師父交代。”
果然李慈煊笑了一聲,心知霍雲山是想趁這個藉口出關,再繞去懷來找福王,便說:“你不用去了,你師父已經在來京的路上,下個月初就能到了。”
“師父他來京?”霍雲山心中疑惑。
“我還能騙你不成。”李慈煊道,“你就住在東宮,待他來了,你再聽你師父如何說。”
霍雲山還在掙扎,但又想不出來其他藉口,憋得急了,索性說:“殿下,師父來還有大半個月,我有些小事先去辦,等他回來時我再來找他便是。”
“小事?”
“恩......我想去見個朋友,有些話要說。即便有些事我這般小人物無法左右,但至少能做一點是一點,方不違心意。”
李慈煊轉過身,沒有說話。但霍雲山明顯感受到他的氣場發生了變化。
霍雲山還要說,李慈煊忽然廣袖一甩,打在她胳膊上,太子殿下轉身走了。
留下霍雲山張口結舌,原來太子也這麼大脾氣。
此去懷來不過一日光景,霍雲山望着重重宮闕,心裡煩的不一般,這李慈煊把她弄進東宮裡來做什麼!
柔奴拉住他說:“姐姐,你這來回來回的,走得我頭都暈了。”
霍雲山氣餒道:“我要出去。”
柔奴說:“姐姐,你到現在還不明白麼?你我生來便是太-子-黨,與那今上和福王景王不是一邊兒的,你如今身在東宮,如何還想着福王?”
霍雲山猛然扭頭看向柔奴,問:“你怎知我要去找誰?”
柔奴失言。
霍雲山稍加思索,明白過來,抓住柔奴,問:“是太子下令阻了福王不讓他入關?”
柔奴不敢看她的眼睛。
霍雲山恍然大悟,放開她,說:“我就奇怪,景王臨陣脫逃,又被關住,若還阻住福王,就不怕突厥大軍攻破京城,那時國都沒了,還爭個太子做什麼。如今看來,最終是他得了太子,居庸關安千總原來是他一手安排。”
霍雲山忽然想到賀桂,一個念頭閃現,卻趕緊打住,轉念又一想,有什麼事是李慈煊不敢做的呢?爲了太子之位,爲了皇權,能買通居庸關,就不能買通紫荊關,放突厥入關嗎?
這個念頭一起,霍雲山趕緊一陣涼意從尾椎骨竄起,毛骨悚然。
她衝出門,卻跟門外進來的人撞個正着。
是李慈煊。
霍雲山眼中又驚又怒,退後兩步。
柔奴一臉焦急,眼中有愧色。
李慈煊見她姐妹二人情狀,問:“這是出了什麼事?”
柔奴不敢不答,說:“姐姐想出宮去。”
霍雲山問:“是你讓安千總把福王阻在居庸關外?”
李慈煊對霍雲山問這話毫不意外,淡淡地答道:“是。不過不用我阻他,他如今也難脫身返京。他被突厥兵纏住,困在懷來。”
“讓突厥圍困他也是你?”霍雲山把心中所想問出來。
李慈煊笑說:“我還沒有這等本事,能讓指揮突厥大軍進退。若是能,也不會苦戰退敵。”
霍雲山冷笑一聲,說:“那也是你放他們入關?”
李慈煊倏然轉身,冷冷看着她,神情嚇人。
柔奴在一邊看着,想回護幾句,又不敢。
霍雲山纔不管那麼多,既然他狠,她也不畏懼。二人直愣愣僵持。
李慈煊冷哼一聲,轉身道:“你要去找李慈晏,我不攔你,隨你。”
霍雲山心中氣憤,但李慈煊在居庸關的問題上回答爽快,而這個問題卻避而不答,還這麼一副強硬的樣子,心中疑惑,反而燥火更勝。轉念想到以自己的心智哪裡是他的對手,便是口上的辯才也遜色得很。聽他這樣說,便轉身朝宮門走去,無人阻攔。
衆人見李慈煊點頭,還幫忙把門打開了。卻見門外立着一排帶刀的內侍。見清寧宮門開,扶刀警戒。霍雲山將將邁出腿,被人攔住,說:“我等奉聖旨在此保護太子,無聖上旨意,任何人等不得進出,若有違背一律格殺。”說罷那內侍將霍雲山一掌推回,揮手讓人將宮門合攏。
霍雲山被他一掌推得倒退兩步,仰坐在地。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關閉的宮門。她扭頭去看李慈煊。
李慈煊卻冷笑一聲,反身進了殿內。
清寧宮與乾清宮格局相似,前殿也是個威武莊嚴的大殿,此時卻暗無燭火,李慈煊遙遙往裡走,融入黑暗中。
霍雲山追到李慈煊身邊。
李慈煊似乎是站在大殿當中的臺階上,看見霍雲山進來,笑道:“看,不是我不讓你走。”
霍雲山在這片黑暗中努力睜開眼也看不見人,心中的憤怒漸漸平息下來,她問:“這些人真是陛下安排的?他們爲何要守住東宮?”
黑暗中,李慈煊又一笑,似乎霍雲山問的這個問題很可笑。他說:“你只看到了你眼睛看到的,卻沒用心去看,所以總是被迷惑,總是個小人物,被人利用。”
意外的,霍雲山竟然沒有被激怒,反而不做聲地等着他下面的話。
李慈煊問:“怎麼,你不氣?”
霍雲山不耐煩地嘆氣道:“我本來就是個小人物,也本來就看不透。你能一次把話說完麼?”
李慈煊笑起來,越笑越厲害,真的彷彿聽到一個什麼笑話一樣,良久才說:“你倒不是無可救藥,能有自知之明也算過人之處。”
陣陣夜風,吹散黑雲,一輪銀盤從雲中竄出。
藉着月光,霍雲山纔看清李慈煊正坐在臺階上,垂頭不知想着什麼,他說:“這世間的東西大多都是能換的,給你這個,自然要拿走那個。李由楨給了太上皇,還給了我這太子的名號,自然要取走些什麼。我父皇留在宮外,自然我就得留在宮內。就像下棋,你要踩我的馬,我就炮打你的車。總有代價。”李慈煊忽然問:“你會下棋麼?”
霍雲山沒回答他,思忖片刻,忽然想到一個關節,問:“太上皇是你親爹,你在東宮這樣的處境,他知道麼?”
李慈煊扭頭看他,嘲諷一笑,反問:“你覺得他知道麼?”
這一連串的事情,讓霍雲山震驚,她不明白怎麼一個父親能把自己的親生兒子送進政敵的手中做人質,而李慈煊那樣的厲害,竟然乖乖任人擺佈。
“在世爲人,總有些不得已。”李慈煊說:“我哪裡不想跟四弟一樣,在府裡圈個鏡湖,逍遙度日;哪裡不想同三弟一樣,爲紅顏一笑,觸天子眉頭。”他笑了笑,但霍雲山覺得笑得真難受。
“沒法子,我只能流連煙花巷,忍下心上刃。好容易等到千軍萬馬,想不到得來這麼個結局。”李慈煊說:“我從前最羨慕三弟四弟跟着他們父親出宮避暑,父子三人一路又笑又怒。而今,父親等到了,我卻覺得怪沒意思。”
他話不多,語調也尋常,但這尋常一句裡的淒涼讓人絕望。
霍雲山半晌沒出聲,原來這風光無限的太子竟然也是人家棋盤上的一顆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