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你會問:難道對面的解放軍部隊就眼睜睜的看着這股國民黨軍隊逃跑而不追趕嗎?解放軍爲什麼不開槍阻攔他們逃跑?
諸位別忘了,這支軍隊中不光有軍人,還有婦女和孩子!解放軍怎能對滿臉愁容哭天抹淚的家屬和孩子開槍開炮?都是中國人,抗戰時期還曾是一個戰壕的戰友,有必要趕盡殺絕嗎?再說,現在雲南省全境都已經解放了,這些人願意逃往那個山頭,投靠那股土匪,先讓他們去吧,反正緊接着就要清剿土匪了。看他們還能撲騰幾天!這些人若想帶着武器逃往國外?哪個國家沒有防備?哪個國家願意接收這些殘兵?既然人家那邊是一個獨立的國家,就一定要有國家機器,就一定要有軍隊,政府就要竭力來維護這個國家的主權和領土完整。這些國民黨殘兵敗將要是真的能夠偷偷跑出境外,去侵略別的國家,人家還不得把這幫人一個個都給生擒俘虜了,然後再遣送回來?還有,雲南省山多林多,地形複雜,李國輝的部隊很容易脫身,不是嗎?
李國輝率領着灰頭土臉的國民黨殘軍部隊悄悄潛入身後叢林,又在當地土匪和錢運周的帶領下,一路西逃,來到了深山密林中的佤山寨,準備在這裡稍作休整,然後逃出國境。
佤山寨的西面是一條小河,過了小河再翻過一座大山,就是英國殖民者於1941年強行劃定的中緬邊界。雖然算不得正式邊界,屬於有爭議地區,但那些地方現在必定被緬甸政府控制着。
邊遠地區的少數民族並不知道雲南省已經解放的消息。他們聽說國軍又來到了佤山寨,土司寨主孟巴帶領着寨子裡的頭面人物紛紛出寨迎接。但是看到這支部隊活脫脫一幅土匪的樣子,他們不免寒心了,害怕了,擔心這些殘兵敗將會孤注一擲,在寨子裡惹出許多麻煩事。能不害怕嗎?那些人畢竟都是拿着武器的兵啊!要真是到了生死關頭,這些魔鬼一樣的人什麼事幹不出來?
李國輝好像也看出了寨主等人的擔心,於是他命令部隊寨外休息,由副團長張復生和錢運周負責就地休整,並規定不準進寨子驚擾百姓。他和鄧克保帶着幾個隨從,跟着寨主孟巴進了佤山寨。
一路上。孟巴向兩位國軍長官講述着這座山寨與國軍的一段特殊交情:
八年前,佤山寨的山民們曾目睹中國抗日遠征軍,浩浩蕩蕩踏過山寨西邊的小橋,走向大山的那邊,跨入了緬甸境內,走向沒人知道的地方。
當年,寨子裡有一位名字叫竹楠的青壯年獵人,被徵去爲遠征軍當嚮導。竹楠那年正好二十四歲,自小跟着阿爸阿媽上山打獵,對周圍的山林很是熟悉。那年寨子裡很多人都得了瘧疾病,竹楠的阿爸病情最嚴重,忽冷忽熱。人消瘦了許多,幾天來一直躺在竹板牀上。因爲發燒,嘴上、臉上長滿了血泡,請巫師做法好幾天也不管用。
遠征軍的醫生們爲竹楠的阿爸和村裡的其他人治好了疾病,竹楠的阿爸就同意了兒子去爲遠征軍當嚮導的事。竹楠的家裡還有一個剛滿週歲的寶貝兒子和心愛的妻子。
遠征軍走後,竹楠的家人和山民們每天守着小橋,救護着零零散散從河對岸撤退回來的國軍戰士。打聽着那邊的戰況,打探着竹楠的下落。
有一天,山民們從密林中救出三位人不像人、鬼不下像鬼的遠征軍戰士。三人披頭散髮,鬍子就像一蓬亂草一樣覆蓋在臉上,勉強露出兩隻眼睛。而且每人身上都帶着傷,其中一位還少了一條腿,是個連長,叫鄭運來,老家在湖南邵陽。當村民們問起竹楠的情況時,這位瘸腿連長說當年十萬遠征大軍兵分五路,分批出發,嚮導也不止一個。不過,他們那支隊伍裡確實有一位嚮導叫竹楠。並說自己不但看見過竹楠,而且,和竹楠還成了好朋友,曾經住在同一個山洞……剛說到這兒,鄭運來就昏過去了。竹楠的家人以及鄉親們聽說竹楠跟着國軍大部隊到了國外,也就沒有多問。
爲了不引起日本人的注意,村民們把這三位遠征軍傷兵藏在河對岸的一個山洞裡,每天由土司派人換藥、送飯。三位國軍戰士的身體很快得到了恢復。
十幾天過去了,突然有一天,日軍的馬隊來到了佤山寨,他們抓了這個寨子的土司和一些山民,用槍和刺刀逼着他們說出從緬甸撤回來的中國軍人下落。
爲了掩護寨子裡的鄉親,和鄭運來一起躲進山洞裡的兩位國軍戰士,順着小河偷偷繞到寨子旁邊的山腰上,打死了兩個日本鬼子的哨兵,並把日本鬼子的馬隊引向了深山密林。從此,兩位國軍戰士連同日軍的馬隊就再也沒有了下落,成爲飄落於山林中的孤魂野鬼。
那位瘸腿的國軍連長鄭運來從此就留在了山寨對面的山洞裡,日夜等候着他的戰友,看護和安慰着竹楠一家……當然,沒有了攙扶他走路的戰友,也許他根本就走不出大山。不過寨子裡有人說,鄭運來每到晚上總是和他的戰友說話,他的戰友說什麼人們聽不見,只聽到鄭運來深情的說道:“我的好兄弟啊……你們回來吧!就在這兒住下吧……我還想天天和你們在一起啊……”
流雲灑淚爲西風,戰友永別野草叢。
冷雨淋頭難忍痛,肝腸寸斷眼朦朧。
“鄭運來這人是個苦命人,憑着一條腿,兩根竹杖,獨守山洞這麼多年。前年他還在山洞外面的斜坡上種了一些青菜。若是偶爾拄着竹杖到寨子裡去走走,那就是到竹楠家去看看,從來不無故打擾寨民。都是寨民們看他可憐,往山洞裡給他送些食物什麼的……”
“鄭運來?這麼說他知道通往緬甸的山路?他現在人哪?”李國輝問。
還沒等孟巴回答,前邊的牆角邊上突然閃現出一個拄着雙柺,身着破爛國軍軍裝的中年男人。只見那位中年男人踉踉蹌蹌跑到李國輝和鄧克保前面,沒等站穩,就“唰!”地舉起了右手,歪歪斜斜行了一個軍禮:
“報告長官:遠征軍第二十二師三團二連連長鄭運來……向你報到!”
鄭運來滿臉的肌肉抽搐着,眼淚順着乾瘦的臉頰溝紋流到脖頸,連同衝下的灰土,一滴一滴砸在地上。剛剛三十多歲的鄭運來,滿臉滿身黝黑的皺皮,包掛在有角有棱的骨架上,加上罩在外面的幾縷爛軍裝,就像是一幅木頭架子掛上了一幅灰濛濛的外套,被風吹着擺來擺去。
李國輝和鄧克保身後的兩位隨從趕緊跑過來攙住了鄭運來,扶鄭運來坐在不遠處的一根木頭上。看看大家都要停下來說話,土司孟巴忙令人搬來桌凳,提來茶水,讓李國輝和鄧克保也坐下。
鄭運來呆呆的坐在那兒,不停地流着眼淚,好久不說一句話。
李國輝捧起一碗茶水,動情地遞了過去:“老兄,這些年你受苦了,遠征軍的弟兄個個都是好樣的,不會輕易掉眼淚!中國政府和人民會永遠記住你們!你要是有什麼心裡話,就說出來吧!”
“是啊!你是我們寨子裡的客人,寨子裡的人都說你是大英雄,說你爲抗擊日寇獻出了一條腿,你是抗日功臣啊!”孟巴緊接話茬安慰道。
鄭運來嗚咽着,拍打着那條斷腿,講起了他埋在心頭多年的故事:
那是中國遠征軍部隊到達緬甸後的第三個月。遠征軍奉命到中、印、緬邊境地區的野人山附近作戰。在攻克了被日軍佔領的幾個外圍山頭後,突然聽說英國同盟軍扔下中國軍隊獨自撤出戰場,中國遠征軍陷入了孤軍作戰的艱難境地。遠征軍大隊人馬踏着野獸出沒的足跡,行進在野人山原始雨林中。毒蚊叮咬不說,毒蛇、野獸,還有懸崖、溶洞、泥潭,隨時威脅着每個人的生命。“我們好像都在同魔鬼打交道,簡直就是走進了地獄!”鄭運來感慨的說。
走着走着,鄭運來感覺腳上被劇烈的刺痛了一下,低頭一看,一條毒蛇從腳下溜走。
“不好,我被毒蛇咬傷了!”
他趕緊坐下來查看被毒蛇咬過的傷口,發現傷口周圍很快發黑,右腳和小腿都已經感到了麻木。看來這是一條異常劇毒的毒蛇。
“我坐在那兒痛苦的攥住小腿,臉上的汗水把眼睛給蒙上了,也顧不上去擦一把。周圍的人各自只管奮力往前走,沒有人理睬我,因爲在那樣的環境中,連續多天的叢林抗爭,每個人都已經精疲力竭了,神經也麻木了,死神的眼睛時時刻刻在注視着我們每一個人。晚上,哨兵被野獸叼走沒人知道,白天,戰士生病或者受了傷,只能自己找塊地方躺下,聽天由命。
“幸好,我剛坐下,竹楠就從後面趕了過來。竹楠的臉上、身上也多處被樹枝和岩石劃傷。他看見我的腳被劇毒的毒蛇咬傷,傷口周圍發黑,他就趕緊把自己的衣服撕爛,緊緊捆紮住我的腿。看到我腳上被毒蛇咬過的牙印還在不斷流出黑血,他給了我一把尖刀,要我忍着痛,自己把傷口再切大一些,好讓毒液順利流出,竹楠飛快跑到旁邊的石崖上,採摘治療蛇毒的草藥。可是,當竹楠踏上石崖走向荊叢時,腳下一滑,跌下了長滿荊叢的萬丈深淵,連個人影都看不見了……
鄭運來呆呆的從腰間掏出竹楠留下的那把尖刀,雙手捧着遞給李國輝,說出話來已經是泣不成聲;“這些年,我的心裡……就像是壓了一塊……大石頭,深山密林中的一幕幕……就像幽靈一樣圍繞着我……特別是竹楠的身影……被荊叢覆蓋的萬丈深淵,經常出現在我的睡夢中……我沒有勇氣向竹楠的家人提起……一直珍藏着竹楠的這把尖刀……要不是今天……”
“啊!這麼說竹楠死了?這怎麼可能?他家裡還有父母和孩子啊!他可是在這片山林里長大的孩子啊!你這麼多年就沒有向他家裡的人提起過這事兒?”土司孟巴看着鄭運來和尖刀,着急的問。
“後來怎麼樣了?”鄧克保打斷了孟巴的話題,接着問。
“幸虧後面跟上來的兩名戰士是我們連的,和我還是老鄉。兩人把我擡到了石崖下,用槍上的刺刀和竹楠留下的尖刀幫我砍下了已經發黑、麻木的右腿……”
哎喲!這下鄭運來可要遭受大難了!這正是:
路險林森藏鬼魅,大軍好似病羔羊。
征途漫漫家山遠,膽顫心驚盼日光。
未知一條腿的鄭運來怎樣走出這萬豁千障的野人山,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