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軍自衛隊活捉游擊隊司令吳沙金,原指望論功行賞,落得個皆大歡喜的美滿結局。卻不料樂極生悲風雲突變,突擊隊慘遭毒手,在自衛隊二百六十多人的陣亡名單中,許多官兵都是不明不白命喪黃泉。無處訴冤,也無處申辯,殘軍自衛隊元氣大傷,只好打掉門牙往肚裡咽,偃旗息鼓,夾着尾巴回到美斯樂痛哭去了。
美斯樂和塘窩又是一片悲痛的哀號自不必說。但這一次考牙山之戰與十多年前攻打叭當山之戰帶來的影響卻不同,儘管這一次殘軍自衛隊犧牲很大,功勞也很大,而泰國政府首腦沒有一個人過來慰問一下,只是派人送來了撫卹金和嘉獎令。
從此之後,無論金三角哪裡打仗,只要泰國政府軍一出動,整個難民村就如同世界末日來臨一般,家家關門閉戶。他們不是害怕炮彈落到自家頭上,而是惟恐國王一聲令下,男人又要被趕上戰場當炮灰。例如1982年,泰國黑虎師大舉圍剿坤沙和張蘇泉的老巢滿星疊,隆隆炮聲傳來,美斯樂家家戶戶提心吊膽夜不能寐。
不知是泰國政府覺得這頭病大貓真的不管用了,還是黑虎師深怕再被漢人自衛隊搶了頭功等原因,總之,自此之後泰國政府再也沒有召喚漢人自衛隊出征打仗。
光陰似箭過雲煙,紅損香消老鬢斑。
世事風雲誰能料?曾經滄海變桑田!
不去打仗這並不意味着美斯樂從此風平浪靜,金三角這方天地總是狼煙四起。現在,這些漢人自衛隊仍然有槍,有組織,有戰鬥力,他們血脈相連,人多勢大,而且許多人還暗中還走私、護商、販毒和做違法生意,他們與坤沙集團以及金三角的一切地方勢力都有着千絲萬縷的天然聯繫。
泰國政要人員當然懂得“養虎爲患”的道理。如果養的是一條狗,那就沒有什麼後顧之憂。可現在這些漢人自衛隊仍然是一頭行將死亡的老虎,不是搖尾乞憐的狗!誰知道這頭虎什麼時候會醒過來或者垂死掙扎再狂咬一口?在無法“斬草除根”的情況下,如果想徹底消除後患,完成真正意義上的漢人歸順,泰國政府還必須痛下殺手。那就是趁着這頭病大貓昏昏欲睡之時,徹底打斷它的脊樑骨,拔去它的尖牙和利爪,最好再戴上一副籠頭,把它變成一頭溫馴的食草動物。
這些漢人仍然生活在驚恐與不安之中,他們必須隨時準備應付來自各方面的壓力和陰謀。政府說要檢查漢人軍隊的武器裝備,漢人部落就要敞開大門任憑搜查;地方官員說某某參與了武裝械鬥和搶劫,雷雨天他們就得把人交出來任憑審查……只有那些戰死者從此不再理會各種各樣的陰謀以及活人的恐慌,他們靜靜地躺在地下,只有看不見的靈魂遊蕩在深邃的天空中。他們的墳頭長出茂密的荒草。到了一年一度的清明節,人們似乎又記起那些長眠不醒的親人,記起他們撇下家小,獨自走上黃泉不歸路……於是,遍地哭聲和香燭的煙霧一齊繚繞在金三角上空,那些飄飄升起的煙霧帶着一縷縷思念之情,久久不肯散去。
1990年前後,國民黨殘軍內部又面臨一場前所未有的大分裂。元老派人物雷雨田、李文煥年事已高,不能親臨前線打仗,他們考慮到今後數以萬計子孫後代的生存,執行了一條親政府的和平路線。他們事事隱忍,對泰國政府百依百順,引起了以錢運周、楊維綱、米增田爲首的少壯派軍官強烈不滿。少壯派意欲組織人員實行兵變,但經秘密活動後響應人數寥寥。
少壯派軍官召開秘密會議,研究對策。幾位軍官在是否發動兵變和武力對抗這些重大問題上看法分歧。很明顯,武力對抗就意味着這些年來的和平生活從此終結,又將重開戰事,又將顛沛流離居無定所;兵變則意味着漢人集團內部分裂,自相殘殺。這是關係到成千上萬人生死存亡的大事,特別是將禍及到這些可憐的家屬和孩子。此事過於重大,與會人員都能體會到它沉甸甸的分量。
此時,殘軍自衛隊名義上仍有兩千餘人。錢運周是自衛隊總參謀長,控制其中將近一半部隊。錢運周對此憂心忡忡,不敢輕舉妄動。團長米增田對泰國政府軍耿耿於懷,提起來就咬牙切齒,總是新仇舊恨涌上心頭。他是激進的反政府派,主張馬上實行兵變,理由是:雷公(雷雨田)一味順從政府,儘讓這裡的漢人吃啞巴虧。趁現在手裡還有槍趕快造反,重新拉出軍隊進山打游擊,狠狠打擊泰國政府軍。只有把他們打怕了,我們這些漢人才有出頭之日。
師長楊維剛也站在米團長一邊。他憤怒的宣告:“我們堂堂中國人,怎能受泰國人的欺負?在金三角,有槍就是槽頭王,那些泰國政府軍能打什麼仗,還不是靠了我們這些弟兄賣命。可是這些龜孫子反過來倒咬一口,那麼多生死與共的好弟兄死得不明不白。要是這口惡氣不出,這些人在地下能閉眼嗎?你們再看看山頭那邊的張家軍,他們現在有多風光!當初他們並不比我們的實力強,還不是靠了張蘇泉這位漢人軍官,把張家軍給武裝起來並逐漸強大起來了?現在他們都能幹出如此驚天動地的大事來,咱們爲什麼就不能幹?”
兩人的眼睛都望着錢運周。這三人之中,米增田年紀最輕,四十來歲,師長楊維剛不到五十歲,老資格的錢運周也不過六十歲。錢運周是少壯派的旗幟,是這些人的主心骨,大家都等待錢運周拿主意。看看錢運周猶豫不決,楊師長鼓動錢運周說:“參謀長,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兵變就兵變!要是雷雨田不同意,咱就把那老東西也幹掉!”
錢運周是個很有魄力的指揮官,這一次他卻好久沒有說話。這個問題實在事關重大,關係到金三角地區戰爭與和平的大局。如果依了這些軍官的主張,發動兵變,包圍總指揮部,逼迫雷雨田辭職,然後改組自衛隊,對泰國政府採取強硬態度,這樣做成功的把握有多大?再說,即便是兵變成功了,泰國政府會屈從這幫漢人部落嗎?其結果能給這支漢人部落帶來多大好處?只能是無休止的戰亂。如果兵變不幸失敗,你要強行將隊伍拉走,多數人願意跟着你爬山越嶺到處打仗去嗎?身後這十多萬漢人難民怎麼辦,他們願意重新接受戰爭的殘酷現實嗎?把他們再次推入戰爭的血泊之中,這是否符合大多數漢人的根本利益?
這是決定金三角前途命運的又一個關鍵時刻。既然和平來之不易,再起戰爭豈不又要斷送數十萬漢人難民的和平前途?這些將領們的動機大可懷疑!他們再起烽煙究竟是爲大多數人謀利益,還是滿足自己的野心,爭權奪利?
也許,他錢運周天生就是戰場上的拼殺之才,他的命運離不開槍炮,離不開戰場,特別是金三角的戰場。再三權衡之後,錢運周欣然同意並策劃了這次兵變行動。
當然,後來也有人對此事件評價說:這些人生來就是軍人,他們手中有槍,血管裡流動着軍人的血液,槍林彈雨的戰場打造了他們的性格。所以,這些人根本就過不慣放下槍順從自然的平靜生活,哪怕是放下槍,也不會變成一般意義上的平民。
不久,錢運周等人要發動兵變的圖謀便被雷雨田這些元老派察覺。雷雨田畢竟是金三角的政界元老,他成竹在胸,立刻調兵遣將嚴加防範。錢運周得知兵變消息已經走漏,對方已經有所準備,所以這些人只好被迫倉促起事,他們迅速打出了兵變的旗號。不料自衛隊官兵大多數反對內訌,更不願意重進深山老林去打游擊,他們都有老婆兒女,幾十年吃盡打仗的苦頭,戰爭使他們流離失所血流成河。所以,錢運周等人總共只號召了寥寥數十名響應者。這樣一支小隊伍,不要說與雷雨田作對,更不要說去對付政府軍的圍剿,就是遇上土匪也難免被一口吃掉。
慌亂中,錢運周等人急忙帶幾十人隊伍倉促逃跑,投奔當時還沒有垮臺的坤沙集團。經過交涉,對方一個軍官同意讓他們在滿星疊外圍一處地名叫回棚的山上暫住,何去何從待稟報之後還要由坤沙和張蘇泉決定。
而泰國政府聞訊後非要追究錢運周、楊紹甲、米增田等人的謀反罪,因爲他們這些人在考牙山戰鬥中就曾經拒不服從命令,公然打死了政府軍營長和多名官兵。在軍隊,謀反是一等死罪,如果指控罪名成立,米增田等人將被送上軍事法庭,然後上絞刑架。很顯然,這是上次考牙山陰謀的延續,這是泰國政府中某些人必欲置漢人自衛隊於死地的一個藉口。
兵變的隊伍來到了回棚山上,錢運周後悔莫及。但他仍然顯得非常平靜,好像一切結果都在意料之中。他多次對部下表示,如果不用打仗,避免流血,士兵和家屬不被追究罪名,他本人願意承擔一切後果。可惜這些話已經不能被政府軍接受,決定這些反叛者命運的,已經不再是他們的態度和立場,而是金三角的政治、形勢以及各方利益的共同需要。
雷雨田把自衛隊出現兵變消息通報給泰國政府,泰國國防部發出指令,要求堅決消滅這些叛軍,不能使其流竄進山。
令雷雨田深感棘手的一個問題是:如果坤沙同意接收錢運周,那麼這場戰爭就勢將演變成美斯樂與滿星疊之戰。金三角最大的兩支漢人軍隊一旦兵戎相見,自衛隊未必有取勝的把握,除了讓外人坐收漁利之外,這同室操戈結下的仇怨不知何時才能了結?
雷雨田登門拜訪李文煥。李文煥患偏頭疼,並有輕微中風跡象。他曾經是坤沙的老長官,在金三角沉浮數十年,當然諳熟箇中三昧。他意味深長地打個比喻說:如果我是坤沙,我就會選擇做個順水人情,把錢運周當禮物送給最需要他們的人。投桃報李,換取將來的回報,而得罪鄰居是件危險的事情,這是上策。退一步講,如果坤沙默許我們動手,他按兵不動,這也不失爲一種合作之舉,可爲中策。當然,如果坤沙硬要收留錢運周,我們只好報告政府,說叛軍逃進滿星疊,請政府軍進剿。我們決不能與坤沙開戰,否則兩敗俱傷,這是下下之策。
兩人相視一笑,真是不謀而合。政治就是交易,英雄所見略同。
最後還有一個不是障礙的障礙,那就是,平息叛亂之後如何處置錢運周。錢運周是金三角國民黨三朝元老,李國輝時代的開創人之一,他對金三角漢人的生死存亡立下過汗馬功勞,這個問題令所有指揮官心情黯然。儘管他們個個都是軍人,打了一輩子仗,在戰場上不知道見過多少死人,消滅過多少敵人,可是到了這個時候,他們還是對這些從前的生死戰友心懷同情和敬重。因爲錢運周畢竟是真正的軍人,他終究是爲了維護漢人軍隊的尊嚴和驕傲,爲了不被打斷脊樑骨才奮起反抗的。當然他們都有野心,行爲過激,但是誰沒有犯錯誤和過激的時候呢?想當初這些人誰沒有野心,會跑到金三角這個鬼地方來?這些人真的全被消滅之後,誰還敢反抗政府的意志呢?
啊!對,現在看來,是不能再和政府作對了。可是泰國政府對待這些已經投誠的漢人軍隊公平嗎?難道不值得站起來反他一下嗎?不過,反過來說,反抗政府不就意味着要進行戰爭嗎?怎樣才能避免戰爭災難?
看來,只有當一方的脊樑骨被打斷之後,雙方的永久和平纔會來到。爲了這個和平永久來臨,爲了子孫後代永久不流血犧牲,漢人這一方也只好委曲求全,只好流着眼淚舉起刀棒,自己打斷自己的脊樑骨。真是:
抽筋斷臂悔此生,且剩皮囊裹苦情。
虎膽雄心拋去遠,從今認命少紛爭。
不知道這些少壯派命運如何?雷雨田這些殘軍元老會採取什麼樣的措施來穩定漢人邦的和平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