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興鳳畢竟是來自於河南農村的女人,雖然過去跟着李國輝南北轉戰到過許多地方,中國的大城市也去了不少,可是那些繁華就像走馬燈一樣轉瞬即逝。聽說現在中國大陸上的城市中,許多城市人住的地方也都是這樣低矮的房屋。甚至還有好多好多城市人,連這樣低矮的房屋也分不到。而她們現在能夠住在曼谷這樣繁華的大都市裡,有這麼一間小木屋住着,她已經很滿足了,她對自己現在的處境並沒有多少不滿意的,看着周圍的高樓大廈和花天酒地達官貴族的生活,她知道這些都不屬於她們全家,她認命。剛纔她看到丈夫回來,她心裡剛剛高興了一小會兒,立刻又被李國輝憤怒的表情嚇壞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是李國輝心裡跟鏡子一樣明白。
晚上,鄧克保一家五口與李國輝夫婦及孩子一起吃晚飯。
兩家人坐在炎熱的曼谷夜空之下,望着滿街燈火,唐興鳳又敘述起這幾個月她和孩子在曼谷的遭遇。唐興鳳說:她們來到曼谷這五個月以來,她與兒子就像被人堆垃圾似的,堆在了兩棟巨大高樓之間的一間破舊小木屋內;又說,她們娘倆爲了換一個稍好一點兒的地方住,她在辦事處如何被那裡面的人員以沒錢安排爲理由推出來;還說如何在大街上碰到雍容華貴的李彌夫人,人家竟不屑一顧不理不睬地離她而去;還說因爲沒錢,孩子想要的玩具一樣都沒有買;因爲沒錢,好衣服一件都沒添;因爲沒錢,不能使年幼的兒子吃上一點好的東西……李國輝聽着妻子的敘述,不住地長吁短嘆。最後他聽不下去了,憤怒地站起來說:
“老子要去臺灣告他們,告他們把在滄源接收的那麼多空投武器都弄到什麼地方去了;告他們把國防部撥給我們那麼多的軍費都弄到哪兒去了;告他們讓我的這些弟兄們吃着紅薯、穿着草鞋,拿着每月兩個老盾的薪水去打仗;告他們揮霍着弟兄們的鮮血和生命,去換取花天酒地的糜爛生活!告他們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這些吸血鬼!黨國敗就敗在這些人手裡的!”
一看李國輝又來了氣,唐興鳳不做聲了。鄧克保、政芬和幾個孩子呆呆的看着李國輝滿臉的怒氣,不知該如何勸解纔好。
長期呆在緬北,經常看着弟兄們衣衫襤褸,集體住草棚,天天吃粗糧,就像流浪漢一樣無家可歸,有家也不能歸的生活,習慣了,總覺得生活就是那樣,人人如此,大家都一樣,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平衡。這次去了臺灣,現在又到了曼谷,一看滿街的燈紅酒綠,一看和平時期平常人家祥和美滿的生活,再想一想天天提心吊膽疆場拼殺的苦難弟兄,李國輝總覺得天上地下般的差別!啊!這裡沒有流血犧牲,沒有刀山火海,這纔是人類正常的生活!和平,多好啊!只有和平纔有進步和發展。爲什麼我們這些人卻與這片和平的土地格格不入呢?
但是,他們這些人爲什麼要在疆場拼殺,流血犧牲?這裡所謂的“辦事處”,他們名義上爲駐緬國軍服務,可他們每月發給全體殘軍人員的薪水,夠辦事處這幾十位工作人員兩天的花銷嗎?這些人購置豪華房產的錢是從哪兒來的?他們憑什麼在這裡享清福?
鄧克保也明白,沒有這幾千名經過千辛萬苦逃出來的殘軍弟兄在緬甸浴血奮戰,就沒有他李彌一家人在曼谷揮金如土這樣的豪華生活,就沒有今天李彌頭上的光環。“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就因爲他李彌手裡緊緊攥着國民政府和美國政府的兩張牌,他就掌握了金三角地區整個殘軍官兵的命運,並利用幾萬官兵的鮮血和生命去邀功領賞,然後拿着這些錢爲所欲爲,帶領着他的家族和至親好友在曼谷過着紙醉金迷的生活!
而那些在緬甸與解放軍、與緬甸政府軍浴血奮戰的殘軍將士們,來到曼谷卻只能住在低矮潮溼的小木屋內。作爲李彌司令官原來的副官,他鄧克保能說什麼?鄧克保想,要是調換一下位置,讓辦事處的這些人到緬甸去帶兵打仗,讓李國輝這樣的將士負責這個辦事處,結果又會怎樣?
不過鄧克保又認真想一想,他也覺得讓李國輝一家暫時住在這樣的小木屋,誰也挑不出多大的毛病。即便是李國輝發了脾氣,到辦事處大鬧一場,也不會有什麼好結果。人家一句“沒錢”,就把你給打發了,你又沒權檢查人家的錢是從哪裡來的,更沒權力檢查辦事處的帳薄,你還能說什麼?畢竟這是人家給你安排的臨時住所,不是論功行賞分配給你的私人財產,住在這裡又不用花錢,總比在緬甸住草棚強多了。
“行了!人比人,氣死人!有這樣的小木屋住着也就不錯了,說不定還有多少國軍將士至今宿無定所呢!你是剛從臺灣受訓回來,住上了幾天福窩子,就嫌這兒破了。就這破地方還有好多人住不上呢!好多國軍弟兄至今仍在共黨的監牢裡住着呢!我們總比他們強得多。生就餐風露宿當兵的命,還是知足吧!”看看周圍這些婦女和孩子一臉的無奈,鄧克保勸解李國輝。
是啊!在臺北見到那些滿大街擺小攤的、擦皮鞋的國軍將士,他們一定有小木屋住着嗎?他們能見到撇在大陸的妻兒老小嗎?他們能盼來一天和家人團聚的日子過嗎?只有在戰場上才能體現出軍人的價值,在這裡爭一個臨時窩子的好壞,有意思嗎?
想到這些,他李國輝也無奈的“非常滿足”了。因爲這比起他從大陸逃出來那些日子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起碼不用擔心隨時受到解放軍的追擊,不用擔心吃了一頓飯不知道下一頓在哪兒吃。起碼可以陪着老婆,抱着幼兒安心地呆在一起,靜靜地數着天上的星星。
在臺灣五個月,李國輝看到了那些雖然失去兵權,退出了軍界,但仍然出手闊綽的高官們是如何生活的,也看到了一些疆場拼殺的老將士退下來以後的悲慘命運。李國輝覺得,自己和那些同生共死的弟兄們,至今仍然拼殺在緬甸北部那片偏僻的山林裡,竟然不知道外面世界的變化,好多人甚至於從來沒有用過電燈,沒有見到過大馬路,沒有坐過汽車。李國輝覺得他們這些人真的很悲涼,很可憐,就像是被人關在山林裡的猴子一樣,隔絕了整個人類世界。
李國輝也不是黃埔出身,他的七0九團前身是國民革命軍樊鍾秀部,樊鍾秀在中原大戰戰死以後,這支部隊被多次改編,但一直輾轉在河南、山東一帶作戰。直到1946年才被李彌的整八師接收,改編爲獨立旅的一個團。算是真正進入了國軍的正規部隊。後來被授予正式番號爲第十三兵團第八軍二三七師七0九團,當時李國輝還只是個團副。徐蚌會戰以後,李國輝隨同李彌的大部隊參戰,在雙堆集就被偷襲的共軍給打散了,後來他李國輝又協助上司重新把弟兄們收攏過來駐防青島,並在青島救回了從戰場上逃回來的李彌老長官。再後來,這支部隊又投入到重新組建的第八軍旗下,直到雲南撤退時李國輝才被晉升爲少將團長,李國輝帶領的弟兄多半仍然是中原子弟。
李國輝一直很敬重老長官李彌,他覺得李彌是個精明能幹的指揮官,而且對部下尤其關心。在李國輝看來,抗日戰場上,李彌指揮部隊還真的打了不少漂亮仗,國共兩黨的戰爭,李彌也處處表現出對黨國的忠心耿耿,表現出一個職業軍人的應用風範。作爲有近二十年軍旅生涯的李國輝,總覺得能夠成爲李彌的部下,也算是他的福分。
可是看看眼前所發生的這一切,李國輝不免感到一陣淒涼。現在,還有人關心他們這些馳騁疆場的將士嗎?將士的血肉和生命究竟換來了什麼?要是將來自己不再是軍人了,換句話說,自己受傷致殘或者人老體衰,不能上戰場了,他的生活會是什麼樣子?看看眼前的一切,他真的不知道現在應該怎樣安排自己的後半生,更不知道往後的命運會是什麼……
李國輝在軍界和政府中沒有任何根基和關係,也不會溜鬚拍馬。他作戰勇敢,指揮有方,對自己這幫弟兄有着深厚的感情,每一個人的名字和家事都幾乎記得一清二楚。打敗緬甸國防軍以後,李國輝原想帶着這幫弟兄就在緬甸那個三不管的地方好好的過日子,等將來賺了錢也好孝敬一下自己的父母。手裡有槍就不怕賺不到錢,有了錢就不愁今後的出路。可是拼死拼活剛剛打下一片地盤,老長官李彌就回來了,非要他們這幫兄弟去搞什麼“反攻雲南”。爲什麼非要現在去反攻雲南?讓弟兄們去做無謂的流血犧牲,究竟目的何在?這不明擺着,還是要去爲別人賣命嗎!他的這些苦命的弟兄啊,現在什麼東西都沒有了,什麼東西也都不值錢了,只有自己的那條性命,纔是別人用來升官發財的本錢,纔是別人最需要的!
李國輝覺得現在這位老長官李彌也變了,變成了一個薄情寡義的軍閥和政客,指揮打仗也沒有了當初的果敢和謀略,好像現在他的心中根本就沒有這幫弟兄,更加看重了金錢和地位,學會了貪圖虛名和邀功。他還成天把“黨國”這個詞掛在嘴巴上,讓他的這幫弟兄去拼殺。可是爲之賣命的那個“黨國“到底是什麼?他李彌說得清楚嗎?難道就是那些掛着高官的招牌,打了敗仗就丟下自己的弟兄,紛紛跑到臺灣去享福的達官權貴嗎?就是那片孤島上某些人的花天酒地嗎?就是他李彌老長官在曼谷置辦的這些私人房產嗎?李國輝內心的苦悶無人可知,無人可訴。
李國輝一夜輾轉反側難以入睡。聽着小木屋外車水馬龍人聲鼎沸,看着不時從門縫透過來的各種流光溢彩,越想越覺得他和他的這些弟兄們活得窩囊!戰場上看似猛虎蛟龍,實際上,自己正在爲誰賣命都不知道!
一陣大風把小木屋門颳得“吱吱”亂響。李國輝披衣起牀,他打開小木屋的門一看:啊!下雨了!風雨交加的大街上,霓虹燈好像有意在伴隨着狂風大雨跳舞一樣,汽車燈也顯得更加迷茫。馬路上不時閃現出匆匆的行人影子,多像是那些戰場拼殺的兄弟啊!可是這些人轉眼之間就看不見了。李國輝不免陷入了《長相思》——
風匆匆,雨匆匆,夜雨迷茫燈火紅。餘生何去從?
雲濃濃,霧濃濃,雲霧繚繞似九宮,可曾邀鬼雄?
不知李國輝在曼谷還要遇到哪些不順心的事?他該怎樣解決壓在心底的大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