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扳回七個月前…
此時的我,剛流利地給結界戳出一個小窟窿,一躍而下。
我回身悲痛地望了望手掌大小的雙層寶塔紫泠宮,一時間有些悲傷。
悲傷源自何處?不過是出這內殿有點費勁。
出了這內殿,還得再出一個這般順風順水的琉蕤小亭,更是費勁。
不過費勁歸費勁,若不是紫泠宮藏身於琉蕤小亭中,我還不知道該將那見不得日光的夙茗匙放在何處。
可能…我妹妹上輩子是塊還沒來得及發光就被滾滾山河掩埋的金子,於是這輩子連帶着我這塊石頭都看着像寶貝了,所以我天生跟玉石合得來。
父王母后十分歡喜,就打發我去修煉玉系靈力,而且一修煉就是這麼多年。
前些年偶然得了一枚紫色水晶石,十分幸運地祭煉出了足以取代母后爲整個袁琺人族提供靈力的夙茗匙,和青色的靈力強勁的玉笛,以及我那最近丟了好幾天的水晶鏈。
我憂鬱地找了那水晶鏈幾天都沒找到,這是個悲傷的故事。
身後傳來一股淡淡的綠茉莉茶香,眼下不是我感懷傷事的時候。因爲對我來說更費勁的人來了。
在轉身之前,我便攢出一個大大的笑容,也不知是否僵硬,會不會顯得很刻意?
“璽哥哥,別來無恙啊。”
一身黃白相間的長袍翩翩公子坐在琉蕤小亭的石凳上認認真真地喝茶,還不忘給我也沏一杯。
見到我如此觸目驚心地出現在眼前,也不知他會不會被嚇到。
亭外那淅淅瀝瀝的落雨雖不曾言語,悄悄灑落清新,卻也是落入雙目,難以忽視。
此人爲鉞璽,人界第二大族煉蠱族首領,與我還有妹妹也算是青梅竹馬,四小無猜。
所謂四,除了我們三個,還有一個一同長大的匆玉。能力極強的鉞璽依憑聖女大人的輔佐,十歲那年便接掌了煉蠱族。
我們的父王自然希望我們姐妹兩個同他好生學習治國之道,但是我私下裡認爲父王最重要的事,應該是好好給妹妹相個夫婿,以便日後幫助妹妹接管王位。
而我就更不必要學什麼治國之道了,當初一件琺琅器夙茗匙誤打誤撞通了整個袁琺大地的靈氣,我便被父王那羣兢兢業業的大臣定爲下一屆靈巫,也即接替母后的位置。
“玲兒你可想念我?”
鉞璽在我面前從來不自稱本王,往往用一雙飽含似水柔情的雙眼靜悄悄地將我望着,再加上那莊重肅穆渾然天成的表情,若非我這般修行高深的人兒,不得被他那雙桃花眼給拐了去?
可問題就出在這兒。
母后巴不得我被她這個外甥給拐了去,好些年前便爲我與他定下了婚事,本公主已過十六歲生辰,母后便開始召裁縫爲我制一套又一套各種顏色的嫁衣,且樂此不疲。
可我疲。
對於情愛之事雖未有深入研究,可是還是懂那麼一丟丟的。
想當年我偷偷帶着妹妹出去亂晃以致走丟的時候,鉞璽曾翻山越嶺幾天幾夜沒閤眼,巴巴地找我們。
後來爲了我一塊想要的玉石,親自跑去危險重重的萬榴森林,後來經過艋宣族時,被樹妖掛在絕願山上,險些被妖怪吃掉,最後又誤入絕路林,九死一生才性命無憂。
有過這麼令人驚奇的經歷後還能平安歸來,我很是佩服他。雖說害得我被父王訓了一頓,我還是很感激他。
於是,當清遠對我說他喜歡我時,我也不驚訝,他也知道我不喜歡他。
可他崇尚患難見真情,覺得身處我們這樣地位的,總是要經歷些什麼的,經歷過後,我肯定會戀上他對我的深情。
我盯着他的眼睛看了許久,最後終於放棄勸他。至於婚約一事,唉,能拖便拖吧。
一口清茶灌入脾胃,這兩日煉器的疲倦一掃而空。
我拿起果子奮力地啃出一副狼吞虎嚥“沒有公主樣子”的模樣,心不在焉地說着:
“想,那便真是要多想有多想了,莫不成璽哥哥看不出來玲兒都思念成疾消瘦許多了嗎?”
我這樣一股腦把所有的重點都放在吃上,是有些對他不住。可畢竟我跟他講過我自己的感情。
“那,正好我來陪你,逛遍全城…”他說。我拿起一顆蘋果,愣住了。
片刻之間又回神過來:“誒?莫急莫急,母后會冤枉我逼你不務正業的,且說,你還有些正事沒說吧。”我的蘋果僵了一下,才入了口。
他嘴角上揚,眼神中煥發出異樣開心的光芒。那光芒確實好看,看來我是猜對了,他可能覺得我與他十分地心有靈犀…我還來不及再說些什麼,沒想到我的玉笛周身散出一股靈氣,且不受我控制,自行在外橫衝亂撞。
我有些憂愁…
這支嵌着紫水晶寶石的玉笛是我的護身武器,笛的末端綴着身爲袁琺靈巫的母后耗了多重靈力爲我祝禱而得的青色琉璃穗。
至於那顆寶石的來歷,只依稀記得那年年幼迷失森林,巧了又巧便得了它。當年父王言之攸關性命,遂迫我每每都要將之帶在身旁。
後來,外族妖魔入侵,我修復袁琺靈氣結界時不小心導致玉笛碎裂,這石頭便結玉而合,化成了玉笛和我腕上的護身晶鏈,甚是厲害,玉笛的靈力亦強了許多。
玉笛以淡紫色的光芒灼了我的指尖,莫不是贈我寶石的婆婆又出現了?我頓了頓,覺得這是個合理的解釋。
紫水晶忽閃忽弱的光愈發詭異,玉笛顫動着飛過了我的頭頂,繞着亭樑晃晃悠悠轉了三圈,面對我的深切呼喚,它愛搭不理,我只好把果子先放下,以玉馗翎靈力強制收回它。
玉笛察覺到我的想法似的,十分沮喪地滑了下來,又怯又乖地回來到我手中了。我正疑惑着,忽然有一股熟悉的氣息縈繞在身旁,我不由自主地往琉蕤小亭外看去。
鉞璽仔仔細細打量了周圍,說道:
“可是有人突然經過了?即便你這兩天的煉器已經結束了,帶着狀態不穩的玉笛碰上他人混雜的靈氣也不完全是沒問題的。”
煉器之於琺琅器,大約同於浣衣之於衣物,只是衣服也可以勉強和他人一起洗,器若是和他人一起煉,只會越煉越糟糕。是以,煉器前後幾天我是不會見其他人的。
現如今剛剛煉器結束,出了紫泠宮,我倒是很樂意璽哥哥這種解釋,可眼下的情況並非那般簡單。恐怕得好好請教父王一番才行。而且…
“最要命的是,我的護身晶鏈也弄丟了…你說,剛剛經過的人會不會正好帶着我的護身晶鏈。”我繼續拿起那隻沒啃完的蘋果。
“…”
袁琺王宮暮春的細雨微微落下時,我園子裡合歡花樹上的嫩芽開始緩緩露頭。一片常綠的竹林將夏日以火紅聞名的合歡花樹護在園中,還有冬沒夏出的花音淨水池做整個菲園的守護,亦有琉蕤亭的結界爲佑,這樣一來,即便是父王也極難出入自如菲園。
時間一長,我便深覺爲他人解禁制甚是麻煩,便辭了母后派給我的婢女,打算一個人悠悠然哉。母后拗不過我,卻也不肯罷休,便在菲園入園處安排了一處護衛,順便書信去煉蠱族說我這公主是越發沒有公主樣了。
我不以爲然。
但她,確實很有公主樣。
因下過雨,今日水汽頗重,而後開始晴雲萬里,顯然是一個架虹橋的好日子。現下是初春四月,潤潤葉片上碎了滿葉的清美柔光,便總有清朗的蝶兒劃飛過緣水湖,且會被我面前這一身綵衣的女子綴上金邊,閃閃成香…
此處,便是她的霏苑。
雖是同一張臉,我們之間也是區別甚大。
穎兒玉指撫上耳垂,將她引以爲傲的鏤金環飾化爲了金色權杖,輕輕一揮,金色光芒便跟我玉笛飛出的紫色術線抵消了,她得意的笑了,卻又嘟起了嘴,忿忿道:
“你又偷襲我。姐姐,這兩日璽哥哥身在袁琺,你這樣,不怕你未來的夫婿會對你另眼相看嗎?”
“…”
我這使用金器琺琅器的胞妹和穎,什麼都好,就是時常會提起我不喜歡的事情。
其實方纔呢,是我不好意思說…母后爲我定下婚約,還是爲了這個聯姻的“歷史必然結果”。
世代交好的袁琺艋宣兩族爲了鞏固感情,最好的手段自然是聯姻,代代如此。因爲夙茗匙,我註定要成爲袁琺的靈巫,於是我就是母后預想的聯姻人選,不過因着父王的態度比較模糊,這件事一直沒有多提。
我內心是抗拒的,但璽哥哥確實待我極好,讓我作爲靈巫嫁入煉蠱族爲王后,或許是,很多人都希望的吧。
當着鉞璽的面,我從來不想表現得那麼的多愁善感,從來不想讓他知道我心底藏了許多事。
我伸手觸了觸左肩上的傷,那個小小的十字創口,確是,永生難忘…
我把目光揉亮,瞥一瞥我這沒心沒肺的妹妹:“看來你這是不想去看璽哥哥帶的禮物了?那我就一人獨吞了…”
“誒?竟然還有禮物嗎?”她急匆匆地把權杖變小,往耳垂一掛便趕忙向我跑來。
慶和大殿,上位坐的是凜然端正的父王,兩排袁琺守衛前面,坐在上賓位置的就是煉蠱族璽王,鉞璽。
甫一進大殿,鉞璽的目光便悄然襲來,看得我渾身不自在。
“禮物呢?”
穎兒一本正經的衝到鉞璽面前,在我規規矩矩向兩位王行禮之時,她半撒嬌半矜持的探頭望向鉞璽的周圍,左轉右轉,把鉞璽盯得渾身不自在。
我強忍住笑意,父王的臉陣陣抽動,表情定然不會很好看。
鉞璽有些無奈又有些尷尬,長袖一揮便見侍從帶上來一個包袱,我的玉笛便應時而飛,在我正前方的上空,一番接着一番的震動。
四逸的靈氣散得慌亂,忽明忽暗的紫水晶寶石引得侍衛躍躍欲上前,十分異常卻又不知緣由。
我便只得雙手在胸前合翼以那琺琅器玉馗翎施法,依着翠玉色手掌般大的翎羽散射出片片純色小羽毛,全力將玉笛拉回。
即便我不向父王傾訴,他也定然知道我近來的煩心事了。
父王伸手一揮,便將那包袱勾在手裡。他也在好奇鉞璽帶來的寶物的由來,竟能同我的玉笛這般強烈地共鳴。
父王一瞬間皺的眉頭裡,似乎包了一包不能言說的苦楚。能使得父王露出如此神情,這物什不容小覷。
我探頭去望,那是一個繡着虎紋的霓錦包裹的金玉盒子,多個浮雕小塊相依而綴,浮雕裡全是些看不懂的符號,像是在描述一個久遠的故事。
可蹊蹺的是憑父王的靈力,竟然無法將其打開,那一層封印外加內部施加的隱藏結界隱隱泛着幽光。
“果不其然,玲兒穎兒與它有些關聯。本王是在神域邊境仙山神守山大敗神獸得到此物的,守護之碑上顯示,此物乃上古大神遺留的寶物。
大神盤古之末,曾預示大地,十二輪迴將有災難降臨世界,而此物,就是化解危難的關鍵。此物以神守山至陰之氣爲食,以人間之氣爲根生於袁琺多年,碑上述唯琺琅煉器族至陰術者可用,然而使用至陰之術玉器金器的,只有玲兒和穎兒。
本王尋得此物趕來袁琺途中,卻被投靠魔族的艋宣族饗閬的襲擊了,想必魔族也定是對此物虎視眈眈已久。”
“可是,爲什麼姐姐的琺琅器有感應,而我的沒有呢?”穎兒不解,隨手拈下金環,化手心爲權杖在盒子前晃了晃,半點兒反應都沒有。
“這便不得而知了,許是內部,另有奧秘…”
於是,我們姐妹兩人合力一試,卻也不能將其打開,但是靈氣向外的衝擊僵硬地將穎兒擊倒在地。
我不得已倒退一步,胸中氣悶欲往外衝被我強制壓下,瞬間轉手化出琺琅器玉笛,盛紫光芒之下的攻擊法術亦收效甚微。
父王凝神:“怕是機緣足夠才能打開吧,既然神力強大,相信定能爲我們兩族創造福祉…”
說到這兒,父王頓了頓,忽而眉間一展舒雲:
“璽王不如,讓隨你而來的那個青年一試。”
“和伯父說的是,陸一函?”
這名字倒沒有聽過,是璽哥哥的新的侍從嗎?從小到大他身邊總跟着一個匆玉,比他高些,沒他好看。如今換了新人?
我悻悻地拉着不識時務的妹妹走出了那兩個人想要討論大事的大殿,妹妹嘟囔着被騙了,原來鉞璽來並不是給我們帶禮物的。
卻巧的很,下一刻大殿東昇柱旁,看到了進來時沒有注意到的匆玉。
我覺得上天在戲耍我,剛想過有關他的壞話,他就出來了,難不成,他練成了讀心術?不不不不,我可沒聽說過這門術法,他頂多是在這兒等鉞璽出來。
“匆玉拜見玲公主,穎公主。”匆玉恭恭敬敬地說道。
“誒?匆玉你怎麼同我們這樣生疏?明明從小一起玩的。”穎兒嘟着嘴不滿地說,順便拍了拍匆玉的肩膀。
匆玉似乎抖了抖。
看着皮動肉不動的匆玉的臉,以及他那頷首作揖的姿勢,我們不再如當年那般只是單純的玩伴了…
“丫頭,別忘了,他可是璽哥哥的近身侍從,鐵定要規規矩矩的,這才能體現璽哥哥的帝王威嚴,是不是啊,匆玉。”
我笑意連連地等着看他的反應,他卻只把頭低更低。許是因我的玩笑不自在起來了?
“…”
“言歸正傳,陸一函是哪位?”我問。
聽匆玉的解釋,原來那個陸一函不是璽哥哥的新侍從,卻是半路上打跑了飧閬救了璽哥哥的路人。
只是這路人有點兒不被匆玉待見,因爲他好像對璽哥哥的寶盒很感興趣,顧念救命之恩,鉞璽還是把他還有他師妹帶來袁琺了,就住在千元殿的客房。
父王應該是見過那個人了…既然要那個人試着打開寶盒,許是那人水平不一般,甚至可能比我和穎兒聯手都要強。
心裡小蟲在隱隱做怪。我決定要去看看那位傳說中救了鉞璽的高人,真想知道我比他到底差了多少。
於是把哄着匆玉替我把穎兒送回霏苑,我自己就偷偷跑去千元殿,不對不對,是正大光明地走去,總覺得有那麼一點目的不純。
想我堂堂袁琺大公主,怎麼能這麼膽小?我壯了壯氣勢正欲往前,誰知前腳還未剛邁進大殿,後腳便一陣涼風,背後熟悉的聲音響起:
“玲兒?”